袁行霈先生的散文,有学者的儒雅却没有学问的矜持。这些大多收在《袁行霈文集》最后两卷中的文字,“亲切的气氛”弥散其间,仿佛生活本身,淡淡如诗。
《听雨》中,一日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授课,暴雨骤至,二百多人的大教室屋顶如瀑如鼓,索性和学生静听雨声。“十分钟后雨声小了,我们仿佛从梦中苏醒过来”,不期然的感动默默无言。
《茶趣》说,无论居室大小,总是写作一处,饮茶一处,这里静静的思,那边淡淡的品。用“刚刚放下笔的手”去弄茶,别有一番寂意和倦趣。
学者亦有学者的遗憾,《琉璃厂忆旧》中感叹:北京旧书店越来越少了。管理者过于规整亮丽的修葺,让人“不由得更加怀念原先那些旧房子里的充实的书籍以及和气的店员”。
学者最器重的是学生。如《广师说》:“当老师的,一生和书本打交道和学生打交道,拥有的最大财富不就是学生吗!”教育平等,有教无类,有容乃大,这些自由宽容的理念,正是北大传统之精华。二十年代,梁思成开中国建筑史课,征求考试意见时,台下无一作答,原来都是旁听生。八十年代,袁先生开中国古代诗歌艺术研究课,旁听生众多,我们北大同学只好提前一节课进教室占座位。但无论本科生还是旁听生,大家都是如沐春风。
论及学术,袁先生儒雅中有锐利,亲切中有原则。他在1978年即有《纵通与横通》之说,提出要在“更广阔的背景上”拓展文学研究。多年后,针对旁逸横出,甚至信马由缰到社会、政治、历史等遥远空间,袁先生在主编《中国文学史》时又申明“守正出新”——“我说文学本位,是强调文学史是文学的历史,要把文学当作文学来研究,而不是社会或政治的图解。”这对维护人类精神美感和艺术本体性而言,如空谷足音。
北大有一些美丽的仪式般的景色,都和湖光塔影有关,湖边郁郁葱葱的松柏,非常神奇地把各个时代的喧嚣隔绝开来,一派雍容。现在总有人把学者的伟岸与头衔联系在一起,或者把大学精神传承描述为宏大叙事,但我知道,它只存在于师生的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之间。
袁先生居北大近七十年,有相当篇幅忆及前辈学人,但往往是一个个小故事。如具有“朴实的力量”的季羡林先生,“茹古涵今”的王力先生,“多情多义”的吴组缃先生,“率真旷达”的王瑶先生。特别是作为林庚先生弟子和助手,袁先生深怀尊师立雪之情,但娓娓道来的也是小事。如林师当年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时叮嘱他:别人不选李白《独漉篇》,我们要选。细细品来果然奇妙,其中四句:“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更觉“老师的艺术感受力确实非同寻常。”君子之交淡如水,亦是师生应有之义。当袁先生拿出专著《中国诗歌艺术研究》,林师欣然作序,廖廖三百余字,殷殷之情跃然纸上:“多年来,行霈时叩我柴扉,每纵谈终日,乐而忘返;盖习以为常,亦性之所近也。”《谢谢您,林庚先生》一文回忆,别人帮忙做事,林先生总是真诚地表示感谢,他最后感谢的是服侍过他的一位憨厚的农村姑娘。仿佛有预感似的,林先生想去未名湖看中秋月亮,竟溘然仙逝了。
抚今追昔,淡泊明志的气韵化为了一些至柔至刚的句子:“时间既是发现人才的伯乐,又是销蚀虚荣的巧匠,它会将那些纸扎的假花埋葬在岁月的灰尘之下,让它渐渐蚀尽。尽管有些字迹尚存,却再也引不起读者的兴趣。”而在《北大岁月琐忆》一文中,袁先生认为,儒释道三家之仁义、慈悲、逍遥的道理是相通的。但如果把逍遥理解为一种精神自由的境界,仁义、慈悲就是“在一种极度自由的放松的状态下,无须思考、无须衡量,类似本能的行为。”这样做人做事,自然会心游万仞,宠辱不惊,达到与世无争的境地。袁先生在北大任助教长达22年,然后自1979年起5年内由讲师、副教授而教授,你说是造化弄人、时来运转还是实至名归呢?无所谓,关键是要做好自己的事,不和别人争短长,让自己满意了,人生也就满足了。这或许正是袁先生喜欢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陶诗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