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欢《古典植物园:传统文化中的草木之美》一书按照时令分为春、夏、秋、冬四辑,共书写了40余种花草树木,着意勾连深埋其间的历史文化脉络,挖掘自然与人文相互生发的美与爱。每篇文章的触发点,往往是个人生活中的一段旧事,有时则源于一首歌、一部电影。比如《香樟》一篇,就以探究宫崎骏《龙猫》中的大树是樟树还是橡树为线索,摘录小梅的爸爸带领两姐妹,来到树前鞠躬致谢的台词片段,进而分析电影借此传递的万物有灵的自然观。
人们对于自然的想象和表达,又不仅仅关乎自然。2011年,宫崎骏长子宫崎吾朗执导了动画长片《虞美人盛开的山坡》。片名中的虞美人,在西方的文化语境中,类似于《古典植物园》中写到的迷迭香,代表记忆与缅怀,特别用于纪念在战争中阵亡的人们。而在中国文化语境下,又牵连出另外一层春花秋月、雕栏玉砌的怀古幽情。影片以1960年代的日本小镇为背景,在历史反思的底色下,表现一代新人奋发向上的精神气质,颇有可观。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日本NHK电视台同步拍摄的纪录片《虞美人盛开的山坡·父与子300天的战争》。这部片子记录宫崎吾朗是如何在身为编剧的父亲的巨大压力下,如期完成《虞美人》的制作。其中对于父子二人的复杂心理,有相当细腻的呈现。宫崎骏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但在人事的圜局中,他也必须小心翼翼,才能纾解自己带给儿子并不“和谐”的影响焦虑。由虞美人的例子可见,一种草木,可以在不言中接千载、通万里,附着广泛而又精微的文化议题。它们也会从意想不到的角度,与我们各自的生命发生关联。这也是汤欢勉力探询的所在。
《古典植物园》是中国人自己的博物学作品。人文学的精神,东西方杂学的视野,本草学、植物学的科学态度,都在字里行间从容流露。如孙郁先生在序言中所说:“看似是对各类植物的注疏,实则有诗学、民俗学、博物学的心得,文字处于学者笔记与作家随笔之间。”对于植物名与实的考证,是每篇文章的引线与内容硬核。全书考据严谨,资料详实。主要参阅文献除了在附录中详细介绍的古代手绘图谱,和历代关于《诗经》的注析之外,还有《本草纲目》《齐民要术》《楚荆岁时记》《清稗类钞》《广群芳谱》《农政全书》等。不过,文献学意义上的考据,多是以诗证诗、以文证文,至多不超文史互证的范畴。《古典植物园》让我惊喜的一点,就是超越文献学的藩篱,贯彻了一种具有博物学意义的考证方法。我将这种方法称为互证法,但不是文字与文字的互证,而是坚持从今天所见的实物出发,展开物与文的多重互证。
于是,诸如人大图书馆门前的国槐、敦煌常书鸿故居的五叶地锦,才是考证之旅的真正起点。这种互证又像不断延伸的藤蔓,打开了不同维度的参差对照——古与今、中与西、图画与文字、物质与非物质的历史。在这样的考证中,结论已经不那么重要,过程中生出的情思与历史感悟,更有深远绵长的无限意味。
《古典植物园》中的各篇,起笔通常从我出发,或关亲情,或叙友谊,往往是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琐事。《诗经》中的起兴,常是由草木发端,引起对于人间哀乐的咏叹。汤欢则是相向而行,由人事起兴,继而深入植物的世界。因此每篇文章都不是描写一种外在的客体,而是浸润着具有温度的关系——我与草木、我与自然、我与历史、我与文明的关联。正是因为这种关系的发生,我们才会为这些事物赋予新的意义。
在接受美学的意义上,《古典植物园》笔调平实,不带任何说教的企图,但又自有一种感发的潜力。感发是一个中国古典文论的特有概念,西文中很难找到合适的词语对应。感发涉及对于他者的转化,但又没有influence(影响)或impact(冲击)中隐含的主动施为的欲望,不是意欲教育和改造他人,而只是谈天一般地讲述,听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我以为,博物的博,最终指向的应是精神上的广博。在这种广博中的平等、自在,乃是自然风物最为崇高的品格。
对于将要观览此书的小朋友和大朋友来说,《古典植物园》恰如一个娓娓动人的引导者,一路徐徐而行,领你走向虞美人盛开的山坡。在这个色彩斑斓的山坡上,有着知识、历史、传统、文化……还有忍冬、合欢、地锦、梧桐、悬铃木、七里香、车前草……
愿君多采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