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博阳兄联系我,直问有没有时间写个书评。听闻是Dogs:Their Fossil RelativesandEvolu⁃tionaryHistory(以下简称Dogs)的译著,我果断拒绝。这样一部巨著,寰宇古生物学界,大约只有邱占祥先生等少数古哺乳动物学大家方能与评。我一后学晚辈,才疏学浅,实不能担此重任。不过,诸位先生正忙于《中国古脊椎动物志》编纂或其他重要工作,出版社催稿又急,只好应承下来。
毫无疑问,Dogs是一部极高水平的科普作品。这是犬科泰斗,王晓鸣和戴福德(戴氏已故,本书译为特德福德)两位先生,首次系统全面地向公众介绍犬之一系。上下4000万年,纵横六大洲,尽言犬类起源、辐射演化、迁徙扩散甚至驯化之故事,从容展开,娓娓道来,行文准确,鲜活易懂。再有顶尖古哺乳动物复原画家安东(M.Antón)加盟,绘制大量精美且具科学性的个体复原图和生境复原图,图文并茂,生动有趣,实为古生物爱好者甚至研究者的视觉盛宴。全书体例完备,除正文8章外,还有2附录,词汇表、扩展阅读以及索引几个部分,将“方便读者”这一理念贯穿始末。本书不仅讲解犬科知识,还介绍研究背景和方法,有意深入者,大可根据书中的研究方法和书末的扩展阅读,登堂入室,窥见犬类甚至其他古哺乳类研究的广阔天地。如此佳作,无疑为其他一线科研人员从事科普创作,树立了标杆。
实际上,Dogs是一部以科普形式呈现的学术巨著,是犬科三部曲之纲要,集两代学者心血之大成。由于犬与人关系密切,犬类化石又极其丰富,犬科分类及演化一直为公众和专家学者所关注,赫胥黎(Huxley),Gray、Mivart、Cope等大科学家都曾投身于此。但直至20世纪60年代,犬科分类一直不尽如人意。罗梅尔-辛普森终身成就奖(Romer-Simpson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是古脊椎动物学会(SVP)的最高荣誉奖项,以两位杰出脊椎动物学家罗梅尔和辛普森的名字冠名。从这两位学者20世纪中期的著作,可知当时学界对犬科分类状况的不满。如辛普森曾明确表示“犬科化石极为丰富,丰富得让人感到难堪,它足以混乱而不是澄清科内的分类”(见苗德岁,2000)。1978年,戴福德先生首次提出了犬科三分法,将犬科分为黄昏犬(或译作西方犬)、豪食犬、真犬三个亚科,代表了犬科演化历史上的三次适应辐射。随后数十年间,王晓鸣先生与戴福德(以及泰勒)合作,相继完成了三部专著:《黄昏犬亚科系统发育》(1994)、《豪食犬亚科系统发育》(1999)、以及《北美真犬亚科系统发育》(2009),构筑起犬科三分范式的系统体系,成为犬科化石研究的经典,也使犬科研究一跃而成古哺乳动物分类研究的典范。Dogs与犬科三部曲互为表里:一方面,Dogs的内容基于三部专著的研究;另一方面,Dogs归纳了三部出版跨度达15年的著作,具有总结和总论的性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称Dogs为学术巨著,绝非溢美。
古语云“唯得道之深者,然后能浅言”。此正是王晓鸣先生等Dogs与犬科三部曲的写照。试举一例说明。Dogs中,对“黄昏犬属Hesperocyon”的介绍,仅不足500字(英文版268词,中译本490字),却系统概述了该属的属名词源、体型大小、在犬科中的地位、地史分布、解剖特征、化石保藏情况、社会性、运动情况及食性等内容。寥寥500字背后,却是极其扎实深入的工作。在犬科三部曲第一部《黄昏犬亚科的系统发育》中,仅群集黄昏犬H.gregarkius一种,作者就逐件检查了美国和加拿大8家博物馆几十个化石产地的640件标本,附录达12页,每件标本都详细记录标本号、标本概况、产地及层位信息等,对每件标本都仔细观察,与相近属种标本比较研究;除了这些一手资料外,还对1856年以来的研究文献进行了深入探讨,对前人的研究进行了充分合理讨论。这只是其中一个种而已。而粗粗统计,犬科三部曲,共厘定并记述3亚科44属133种,其中含有4个新族,15个新属,42个新种(不含未明确建种者)。当然,不是每个种都像群集黄昏犬一样,标本保存如此丰富。但每个属种的工作,作者都做到了当前所能的极致。几十年间,王晓鸣先生等观察犬类标本数万件,遍及美洲和欧亚大陆,涉及全球60余家博物馆和科研机构。Dogs中说,旧大陆的犬科尚未系统整理,其实只是几位作者对照他们对北美标本的研究程度,自谦而已。《北美真犬亚科系统发育》中,附录有其用于系统发育研究的欧亚大陆犬类名录,对欧亚主要犬类已有细致的考辨和分析。普通专业人员(如我)观之,必觉足矣。苗德岁先生称赞他们是“遍访名山始著书”,恰如其分。
博阳博士将Dogs翻译成中文,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实在是国内研究人员和犬科甚至食肉类爱好者的一大幸事!好友们素知博阳兄爱狗成痴,又长期从事三趾马和真马演化研究,正是翻译此书的不二人选。马科与犬科,有非常相似的演化命运:二者都于始新世在北美起源,并长期在北美演化,在晚中新世前后又跨过白令陆桥扩散到旧大陆(马类还有一次时代更早的扩散),又于晚更新世以后,重新从旧大陆引入驯化种(或亚种)。博阳兄有研究马类的深厚功底,尤其是对北美生物地层的深刻认识,翻译起Dogs来,自然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当然,由于中、西文化的差异,翻译英语著作对任何国人来说都不容易。比如curator一词,在美国博物馆里,通常是指资深科研人员,同时有极高的自由度,有能力和权利策划展览,向公众传递科学知识的一种职务或角色。国内博物馆并没有对应的职务或职位,自然难以翻译。这大概是译本前言部分称为“主管”,而内封上称为“馆员”的缘故。馆员,在国内博物馆职称序列中,属于中级;与curator对应的自由度极高的高级科研兼管理人角色,相差甚远。主管或主任,倒是与curator的管理职责相似;却又弱化了curator的科研和策展色彩。这样的难题,目前还没有很好的翻译方案。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博阳兄将检索表中每一个词汇,不论人名、地名,还是物种名,尤其是后者,都考辨词源,给出了中文名,个中辛苦,只有做过翻译工作者才能体会。
此译本还有一大优点需要说明:这是经原著第一作者王晓鸣先生亲自审校的中译本。初读译本时,我曾误会博阳兄用力过猛,自行依据2009年出版的《北美真犬亚科系统发育分析》对Dogs进行了修订:如附录1中,真犬亚科的一些种名在2008年的Dogs中并未建立,而以编号代之,如Urocyonsp.A(灰狐未定种A),Urocyonsp.B(灰狐未定种B)等等,博阳兄的译本中已经修订为Urocyonwebbi、U.galushai。经与博阳兄沟通才知道,这是王晓鸣先生审校译稿时,特意修订的。这样,此中文初版就有了Dogs全球第2版的意味。不过,英文第2版毕竟还没有出版,作者审校的重点又不在此处,再加上作者、译者及出版社之间的反复沟通修改,译本的前后一致性上就出现了些许瑕疵。如译本第36页,纤细犬未定种A,就没有如附录1一样,修订为Leptocyondouglassi。
译本自身前后一致其实还比较容易,难的是与其他译者保持一致。比如本书第二作者RichardTedford,过去都译作“理·戴福德”,这显然是音译加美好寓意的译法,与桑志华(E.Licent)的中文名异曲同工。戴福德这个译名,已被业界广泛接受。博阳兄对此显然非常了解,Caedocyontedfordi就翻译为戴氏切齿犬。只是在正文翻译时,却不得不恪守商务印书馆《英语姓名译名手册》的要求,修改为“特德福德”,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未来,不知能否以自述名优先为由改正回来。毕竟,Tedford本人与中国同行合作发表的多篇中英文论文里,都是写作“戴福德”的,如理·戴福德、邱占祥(1996)建立始犬属Eucyon的文章(译本第195页,为了保持前后一致,竟连参考文献中的名字也修改成了特德福德)。其他有别于他人的译名,就是见仁见智了。
选择直译还是意译,是另一个翻译难题。如本书第11页“肉食性脊椎动物(以肉作为主要食物的猎食动物)并不构成一个自然类群”,是对原文the later carnivorousmammals (predatorsthat consumemeatastheir main diet) do notformanaturalgroup的翻译。单看原文,甚至联系上文,原作者表示的都是肉食性哺乳动物,译作“肉食性脊椎动物”,似不尊重原作;但联系下文,原作者又列举了爬行动物的例子,译者显然是为了兼顾后者,采取了意译方法。究竟是否符合原作原意,又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由于时间仓促,中译本难免出现了一些错误。如附录1中,物种拉丁学名后边的作者和年份,无论是否经过修订,都加括号,显然有违《国际动物命名法规》,这不像严肃的研究人员会犯的错误,也许是排版之误。还有一些特殊符号位置的变动或缺失,或亦缘此。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并不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再版时改正即可。
此译本有两点遗憾,需要特别指出。
一,文末的检索表,原作按字母顺序安排,天然具有聚类作用,便于检索;译本则调整为按照译名的拼音字母排列,对于不熟悉这些中文译名的读者而言,检索起来不是很便利;为贯彻原作“方便读者”的宗旨,建议再版时增加一个按原作顺序排列的检索表(现在这个依然保留)。
二,这个中译本没有能邀请王晓鸣先生写一个中文版前言,甚憾。真切希望再版时,能看到王晓鸣先生对广大中文读者、研究人员的寄语。
中科院古脊椎所李强研究员与我曾先后在洛杉矶王晓鸣先生处研学。我们仍清晰记得他书桌上摆放的一件名为“H.U.T.A.”(即HeadUnderTheAss)的雕塑,那是一个头埋腚下,却一手向上,伸出大拇指的裸体男性形象。我们认为这雕塑实为王晓鸣和戴福德两位先生治学精神之生动物化。试将此治学精神概括为“王—戴精神”:埋头钻研,心无旁骛,只为经典,义无反顾。愿借此机会,将此精神与各位读者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