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算不上我的酒友。因为我不喜欢喝酒,不经常参加酒局。我酒量不行,三两便倒,然后强行站起来,夺门而去。第二天才知道酒局持续到半夜,他一直陪着喝,跟学生相拥在一起称兄道弟,吆五喝六,互相揪着对方的耳朵灌酒,喝得烂醉如泥。可以想象,杯盘狼藉,人仰马翻,场面很难看。那时候,他早退休了,七十出头了吧,身体很硬朗,嗜酒如命。在有限的几次酒局中,我都见到了他。
因为是初中同学聚会。他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姓贺。早在他还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便恳请我们称呼他老贺,不必称他为师。他觉得不必客气。同学聚会,都喜欢邀请他,因为有他在,气氛热烈,喝酒尽兴。
龚志海是我们当年镇初中的校长,是一个表情严肃拘谨的老头。有一次在学校教师的什么会上,老贺用英语骂龚志海。在场的没几个听懂,但龚志海听懂了。龚校长跟老贺是师范学校的同学,都是英语专业。两个老头在会上用英语争吵起来,互相挖对方的黑历史。那是初中历史上著名而诡异的“口舌之战”。谁都不知道具体吵了什么,但对这次争吵谁都有发言权。众说纷纭。只是不知道究竟谁才是这场争吵的胜利者。当然,从会议室走出来老贺便单方面宣布自己获胜,为全校所有师生出了一口恶气,也为自己找回了尊严。然而,更多的人站在龚校长这边。“他们不支持真理,而臣服了权力!”老贺在课堂上曾经多次愤怒地指责那些颠倒黑白、奴颜婢膝的大多数。
“任何时候,你们都要站在真理一边。”老贺语重心长地反复叮嘱我们。
那时候,如果得不到满意的回答,老贺是不往下讲课的。因此,每次,我们都忍俊不禁,心照不宣地大声回答:好!我们永远站在真理一边。
不久,由于我们班在一次期中考试中,英语平均分全年级倒数第一,老贺在劫难逃,被学校剥夺上课权利,下放到食堂当工人。食堂负责人安排他掌管猪事。每天喂养学校养猪场的十三头猪。
我们经常看到老贺颤巍巍地担着猪潲从食堂出来,穿过长长的回廊,用尽吃奶之力爬上并不十分陡峭的台阶,在台阶的尽头往右拐,便是猪圈,但我们再也看不到他。老贺的喂猪生涯只持续了一个学期,然后又回到了教学岗位。老贺重新讲课时不再提跟龚志海的恩怨,尽管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内心并不服气,而且被龚志海安排“喂猪”,在全校师生面前丢脸,简直是雪上加霜。
“此事伤害性不大,但污辱性极强。”老贺说,“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龚志海。”十几年过去了仍耿耿于怀,每逢醉后都要拿出来说。
冤家宜解不宜结。解铃还需系铃人。同学中有好事者提出设一酒局,同时请龚校长和老贺出席,让他们杯酒释前嫌。都七十几岁的人了,不要把仇恨带到棺材去嘛。
龚校长欣然同意出席酒局,但不一定同意跟老贺冰释前嫌,因为那次吵架老贺对他的伤害也让他备受屈辱。
老贺并不知道龚校长将跟他在同一酒桌上出现。自从退休后他们从没有见过面,他们师范同学聚会,两人都刻意地错开,避免同时出现。
因为出差在外,那天的酒局我没有参加。听说是这样:老贺一进门发现龚志海坐在C位,转身便走,却被几个班干部堵住了,好言相劝,向他展示今晚要开的酒:十年前的茅台,四瓶。并承诺让他自己独享一瓶。老贺才勉强坐到酒桌边,坐在离龚校长很远的座位上。
像过去那样,热烈开场。开场白自然还是由班长说。
“特别高兴的是,今天同时请到了龚校长和老贺一起共进晚餐……”
酒开始喝了。酒好,是正宗的茅台。菜也好,比平常的更好更多。桌子也比平常大,因为来的同学更多。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有些还是毕业后第一次见面,仿佛特别是为今天的酒局来的。龚校长兴致很高,还是声如洪钟,喝酒也不含糊。老贺呢,似乎在跟龚校长较量,喝酒当仁不让,并且果然是独占一瓶,就放在自己的面前。
开始的时候,大家喝得很嗨,老贺和龚志海也是相安无事,气氛掌控得很好。酒过数巡,有人开始有了醉意,开始站起来唱歌,向女生表白……这些都没问题。问题出现在三瓶十年茅台喝完了,不够喝,有人拿上三年的茅台。龚校长脸红红的,也有些醉意,讲话颤抖了。
“我不要喝三年的,我要喝十年的。”龚校长说。
三年的跟十年的口感明显不一样。
可是十年酒没有了。也不是没有,老贺面前还有,不多了,但还是可以能分龚校长几杯的。
“老贺你凭什么独占一瓶!”龚校长大声喝斥老贺。很明显,事先没有跟龚校长解释清楚,或者解释了,龚忘记了。
气氛从此改变了。老贺把剩下的十年酒全部倒出来,有三两之多,仰颈一口喝完了。
“没有了。你们看,没有了。”老贺说。
龚校长和老贺的争吵开始了。同学们纷纷劝架。二老希望学生们评评理。
于是同学们真心实意、实事求是地评理。
评理的结果,大部分同学说老贺小气了,固执了……反正龚校长在理呗。
听到学生的一番话,老贺勃然大怒,摔杯而去,谁也劝不住。出了门,他突然折返回来,站在门口,对着众人,吐了一大口:“好了,今晚的酒我还给你们了,从此一刀两断,江湖不再见!”
酒局不欢而散。
后来,我们还去老贺家里邀请他出来喝酒。他不愿意了。他说戒酒了。实际上生了我们的气。
“你们没有站在真理一边,而是选择了权势。连一个退休校长也能让你们昧着良心说假话,你们的书真是白读了,我也白教了你们!你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学生。”老贺斥责我们说。
又过了些时间,我们以为老贺的气消了,又登门约他喝酒。他竟然在院子的门外挂起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假学生与狗不能入内!
师母对着院子外的我们,挥了挥手,意思是说:滚吧,他不会见你们了。
半年后,老贺患病,去了省城。一年后,同学们再谈起他,班长说,老贺上月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