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作者李菁有一份令人羡慕的职业。带着录音机走天涯,听各式各样智慧而有趣的人讲述他们精彩的人生故事。她不仅为读者呈现亘古不变的悲欢离合,世态炎凉,还试图带着读者踏入时间的长河,看滚滚历史潮流下个人命运与动荡时代的交织,不经意地用她本人及访谈者的思考,引起读者深思,看到人物的多面性,以及左右时代的思潮与政治。
书中记述的二十多位中外人物,大多在中国现代史上留下痕迹。有大名鼎鼎的史迪威,司徒雷登,贝聿铭,吴清源;作家齐邦媛、王鼎钧、萧红;出版人王芸生、陆费逵,学者及文化人叶嘉莹、黄永玉、周有光、唐德刚、张伯驹等;也有不容忽略,却几乎被遗忘的人物,例如美国记者白修德,将哈尔滨从鼠疫中解救出来的医生伍连德等等,还有十分奇离,超乎小说家想象的真实故事。不谙中文的民国外交家陈友仁,嫁给中国抗日将领谭展超的意大利女子贝安加——她曾将自身间谍经历写成畅销书《鸦片茶》。
2000年代初,大量的个人回忆录出版,这是历尽艰辛,晚年得以痛定思痛的一代人对自己、对子孙,对历史所做的交代。苦难产生无数引人入胜的故事。2006年,《三联生活周刊》开辟了口述历史项目,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开启“民间历史”项目。周刊关注知名人士,我们希望采集普通人的记忆,均应时而生。时不我待,2005年,李菁采访了溥仪的妹夫,他毕生的好友润麒,两年后去世;同年采访报人王芸生的儿子王芝琛,次年逝世;幸运地,她在唐德刚、周有光等人离世前采访了他们。
中国近代史,几乎是一部苦难史,安居乐业的岁月不多。1906年出生的周有光,一生之中经历过三次倾家荡产,曾祖父曾为常州第一代实业家,兴建了许多布厂、纱厂。19世纪中叶,历时20年的太平天国运动中,苦心经营的工厂全部被烧光,曾祖父投河而死。之后数十年间,家族好不容易重新积攒的财富,八年抗战后,一无所有。周有光在重庆时,一次出差回来,办公室被炸平;回到家,只见一片废墟,家人生死不明。四年内战之后的安稳日子没有维持多久,文革来了。周有光先挨批斗,后被送到“五七干校”接受改造。几年后回到家中“发现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连一张纸片都没有了”。
1980年后出生的中国人,听到长辈曾经生离死别,曾经富贵,又一无所有,难以置信。这一代人,希望也是未来的无数代人之中,绝大多数没有什么令人扼腕,为之伤心落泪的人生故事,何其幸运。
李菁带我们走访了史迪威的故居,听她和将军后人倾谈,听到的是史迪威的中国情结和中国缘。1911年,28岁的青年军官第一次来到中国,到1944年黯然离开,五度来中国,在此一共度过了12个年头。1921年山西发生饥荒,为赈灾,美国红十字会将史迪威从陆军中“借出”,负责修建一条131公里的公路。他指挥一万多民工,被他们的刻苦、乐观、诚实和友善感染。了解史迪威早期在中国的经历,看到了一个与我原来印象中不同的史迪威。
本书的迷人处往往在于那些出乎意料的细节。辟如史迪威去世后,一位中国老人前来悼念,竟然是冯玉祥;萧红与鲁迅夫妇交往的细节中,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鲁迅;想不到贝聿铭的夫人也是一位专业人士;黄永玉一边挨鞭子,一边数着:一下……一百下……
作者讲述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窥见他周围的人和事。让时光倒流,历史的场景重现。我们对人性,对社会,甚至对政治与经济多些了解,而对某个人物则不必盖棺定论。
口述历史的采访及写作者,必须是一位倾听者。能够听懂对方,才能交流,从而抽丝剥茧引出一层又一层的故事。本书的每个篇章乃作者查看许多资料而写成。行万里路,读百卷书;也快乐,也辛苦。
李菁也从出版物中采集素材,编撰人物的故事,其中一位是抗战期间驻中国的美国记者白修德。文章回答了至今没有定论的问题:抗战时期美国对蒋介石政府的看法为何犹豫不定?跟随白修德的足迹,很容易看到西方对蒋介石政府失望的原因乃政府官员贪污腐化。不由人想到,如果当年有他这样背景的记者,常驻延安,深入了解整风运动,又会如何报道呢?20年后,重返中国,白修德旧地重游并见到他崇拜的周恩来,发出的一番感慨,意味深长。1980年,将近半世纪后,《六十年来的中国与日本》再版,病榻上的王芸生在出版序言中加上“国无常仇”四个字,那是历史尘埃落定后的彻悟。
阅读这本书,像是观看以民国为背景的舞台上一出出戏。大幕落下,回味无穷。“我希望中国的读书人,无论你读什么书,能早日养成自己的兴趣,一生内心有些依靠,日久产生沉稳的判断力。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这么复杂,环环相扣的历史,再也不要用激情决定国家及个人的名誉;我还盼望年轻人能培养一个宽容、悲悯的胸怀。”齐邦媛的这番话,是抹平创伤,洞察世事的智者,留给我们的珍贵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