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不善饮,也不好饮,常以“酒桌上的零余人”自命。当然,这里所谓“零余人”,仅取其字面意义,而脱略了它作为文学研究专有名词的深刻内涵。我好歹也算兼涉研究与创作两界的文场中人,而文场与酒场向来是彼此勾连、相互融通的,酒助文兴、酒沃文思,这是一种普遍的认知;文人好饮且善饮,也成为一种习惯印象。于是,既不善饮也不好饮的我就被视为酒场、乃至文场上的“另类”与“异端”了,倒不至于频频招来白眼,“青眼相向”的受宠若惊之感却是从来未曾体验过的。
我并不担心文友们会因此而疏离我,因为自觉待人还算真诚,而且觥筹交错之际,我总是卑躬屈膝地反复致歉:“真不好意思,我天生酒精过敏,只能以茶代酒敬兄台了,你多包涵!”如果面对的是前辈学者,我会佶屈聱牙地把“你”换成“您”。假使对方有一官半职,又多少流露出一丝对我拒饮的愠怒,我有时还会不无拙劣地盗用一下官场酒文化:“以茶代酒,天长地久”,尽管我对这一具有中国特色和中国气派的文化类型只是粗知皮毛。
说“天生酒精过敏”,倒是真的,并非自绝于酷爱杯中物的文朋诗侣的虚词诳语。此生第一次饮酒且醉酒是在大姐的婚礼上。一个从未见识过葡萄酒的垂髫少年,看到它以浓艳的色彩出现在家境不错的大姐夫家举办的婚宴上,眼球怎能不被吸引过去?那模样大致可以用“垂涎欲滴”来形容。在众人的鼓励下,我轻轻啜了一口,哇,甘甜,醇厚,回味绵长,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吧?于是,浑然不知其后劲的我由轻啜改为满饮,一杯入喉不久,便觉天旋地转,一头扎倒在桌上。虽然没有“现场直播”,却昏睡到子夜才悠悠醒来,头痛欲裂倒还可以忍受,久久不能弭除的是出乖露丑的羞愧,还有满桌佳肴尚未及品尝的遗憾!据说晚餐比中餐还要丰盛,而那时我正在醉乡中彷徨失路。
童年记忆中的这起“滑铁卢”事件,将我对酒的敬畏深植在了骨髓里。通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在我这里,“十年”被置换为“一生”。每当在酒场上被人激将而欲一奋匹夫之勇时,儿时的惨痛记忆就不期然而然地钻出来将我的勇气化为乌有,于是一如既往地打躬作揖,苦苦陈情,恳请对方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说真的,眼见他们眉飞色舞地杯来盏往,我也不胜欣羡,很想能厕身其列,但生怕再出洋相的隐忧要远远大于想象中一饮而尽、顾盼自雄的快感,终不敢贸然打破酒场“零余人”的自我身份定位,加入到白热化的战团中去,略显英雄本色。因为始终以不变应万变,文友们慢慢也就认可了我的做派,不再强劝,撇下我自顾捉对厮杀,而我也就乐得一身轻松地坐山观虎斗了。
其实,朋友们对我在酒场上的表现,更多的不是不满、不屑而是不解。不少圈外的朋友问我:“李白斗酒诗百篇”,文人哪有不会喝酒的呢?你没准是耻与我们为伍才不喝吧?真是冤哉枉也!我不得不费尽口舌来解释:文人并不都像李白那样“会须一饮三百杯”的,也有不会喝酒或酒量很小的,比如宋代的苏东坡和欧阳修。这一招在政界的朋友间屡试不爽,苏东坡与欧阳修的名头还是能唬人的。但有一回却没能忽悠成功——那是一位饱读诗书却碍于身份不便报名参加“中国诗词大会”的地方官员,他直击我话中的破绽:绝大多数古代文人都是“好饮而无量”,也就是说爱喝却喝不多,欧阳修之所以自号为“醉翁”,就是因为“饮少辄醉”的缘故。而你则是绝对不喝,这就有失古风了。哈哈,喝不多,那是酒量问题,不喝,那就是酒风问题了。在我这儿,教授你可不要偷换概念哦!我一边讪讪自嘲:“我充其量只是滥竽充数的‘伪文人’”,一边暗叹:有文化的官员真的不易糊弄!还有另一种情形:某两位初次谋面的朋友,见我安然不动地坐看风云变幻,误将我认作熟谙作战策略的酒场宿将,悄声耳语道:此人以静制动,深不可测,一会儿便将后发制人。我偏巧听到了,唯有苦笑而已:兄弟,你实在高估我了!
作为酒场上的“零余人”,在经历了几多推挡、几多折节、几多觍颜求饶后,我不仅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到后来还能神态安闲地周旋、折冲于其间了。无人挑战的旁观者角色,使我得以淡定、从容地作壁上观,看平日文质彬彬的友人酣饮之际如何争强斗狠,使尽浑身解数,务欲压倒、乃至放倒对方。却原来文场上的高手们,在酒场上却也如此骁勇善战,且足智多谋!一个个神采焕发自不待言,往日被遮蔽得严严实实的潜能也被酒精激发出来而令人刮目相看。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例子是,20多年前,我与复旦大学骆玉明教授同在日本九州大学客座,玉明兄平时从不说日语,我等都以为他口语能力不行。但某次酒过三巡之后,他口里便开始零星地逬出一个个日语单词了,待得微醺时,吐出的已是完整的句子,虽然偶有语法上的小瑕疵,在座的日本友人却是完全能够会意的。再后来,他就干脆用日语来流畅地演讲了。第一次显山露水,不单是我,所有人都差点惊掉了下巴,讶异他既往竟如此深藏不露。这以后,每当大家想听他说日语时,就把他拉到酒桌上,让这位公认的大才子在喝好而不喝高的状态下,日语水平渐入佳境。而这带给众人的欢乐是无与伦比的。我事后有些不恭地揣摩,他或许对自己的日语水平不够自信,所以轻易不开尊口,酒后忘记了所有的顾忌,潜能便若有神助般释放了出来。
我深知,酒的功能多矣,不只是古人诗文中的“忘忧物”。但酒还有疗治疑难杂症的作用,却是三年前我从南京大学丁帆教授那里首次听说的——我去南大参加教育部的一个工作会议,东道主盛情款待,丁帆兄也拨冗出席晚宴。久闻他是酒场上具有“华山论剑”实力的风云人物,据说他领衔的南大文学院现当代文学团队曾与古代文学团队一决雌雄,鏖战多时,双方都折兵损将,作为主帅的他却旗帜不倒。因为专业不同,我与丁帆兄此前殊少交集,自然不是他一试霜刃的目标。但打通关时,眼观六路的他也没有漏过我。当时,我初染耳鸣顽症,便以此为理由敬谢不敏。丁帆兄闻言正色道:那就更应该一饮为快了!我当年耳鸣,就是靠猛喝白酒才痊愈的。不过,话虽这样说,他却一点也没有强迫我喝的意思,敬完就雄赳赳直奔能与他攻防三百回合的众多好汉而去了。这或许也有“刀下不斩无名之辈”的意思。我感恩丁帆兄的慷慨分享,也毫不怀疑这个偏方的有效性,但出于儿时就产生的对酒精挥之不去的恐惧,一直不敢尝试,耳鸣也就迄今未得根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