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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4月14日 星期三

    死别

    ——慈母五十年祭

    张梦阳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4月14日   03 版)

        江淹《别赋》开篇叹曰:“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他说的“别”,主要指“生离”,古时交通落后,远离就很难再见。“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现在交通发达,即便远隔重洋,乘十几小时飞机就能见到,说不上“黯然销魂”。然而,“死别”却永远不能再见。无论到什么时候,科学怎么发达,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再见一面!

        我悟世太晚。五十年前,26岁,即1971年3月28日早晨六点慈母咽气之前,几乎不明白什么叫死。

        母亲去世前一天夜里感觉不好,我和父亲找车送她到协和医院。医生给她打了针吗啡,沉沉睡去。一夜醒来,好些。来探视的邻居大妈却预感不好,让我问妈有什么事交待。她说没什么事,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但晚上喉头开始堵痰,咳不出来,只能喘着气又咽下去。越咳越响越难受,我在她身边,恨不得替她承受这难忍的痛苦。甚至像鲁迅在父亲死前那样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实在是为了最亲爱的慈母少受些罪……

        慈母痛苦难耐的时候,突然对我说:“我要死了……梦……梦阳……你、你、你……”

        父亲听力不好,拉我到一边问:“你妈说什么?”

        我痛哭流涕地说:“她说,她要死了,还喊我的名字。”

        父亲闻听几乎晕倒。母亲那边不再有话,只有呜呜的声音……父亲又问我怎么了?我凑到母亲脸旁,回头对父亲说:“妈妈哭呢……”父亲一听,瘫蹲在地上,不敢过来。

        医生不得不采取最后措施,拿来了吸痰器,但母亲的嘴始终撬不开。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却坚持着,像在等什么人,又一直盯着我看,满眼全是泪水,我知道:母亲最舍不得分别的是我,最惦记的是她独生儿子将怎么活……

        手表指到六点,猛然间,我看见母亲的右手青白了,很快往臂膊漫延,右嘴角极其痛苦地抽咽出一个洼痕,断气了。

        我懵了,哭不出来。默默地和医生一起送慈母到太平间。出到医院门口,看见昏黄的天空,惊雷般地痛哭起来。

        我觉得慈母没有死,也不会死。她还在某个地方。只要能够再见她一面,就是爬雪山,过草地,受天底下最大的苦,也要去见。但,这不可能。我悟出所谓“死”,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没了”,再见不到了。所谓化神变鬼,不过是人类不愿承认这一严酷现实的精神自慰。倘若真有鬼魂,真有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和毒焰中,我也将像孩童时那样拥进妈妈的怀抱,乞她宽容孝敬不周之处……

        不可能啊!死别,就是永别。永隔阴阳两世,永远见不到了。

        慈母赵肃慎,河北临城郝庄人。原来家境还好,父母过世后衰落,母亲只得辍学。她终日哭自己的母亲,求管家的哥哥让她继续读书。哥哥见妹妹眼都快哭瞎了,心疼至极,但无力供她上正式中学,只能念不要学费还管饭的师范。邢台女师很有名,但难考取。母亲拼命用功,终于考上了,打下很好的国文底子。然而刚毕业就赶上日本侵华战争,随家人翻山越岭,逃难到甘肃天水,当小学教师。在天水跟当工程师的父亲结婚,生育。

        那时,我们一家随着父亲转,父亲在哪里修桥筑路,就跟到哪里。父亲在天水建桥,我们住在天水,我也生在天水;父亲到附近的宝鸡修路,就跟到宝鸡。我生下才三个多月,又成了宝鸡人。三岁时,父亲因技术出色,调到交通部。他先去安排,几个月后我和母亲、姐姐去了南京。

        1951年,父亲响应党的号召,到福建前线修军事公路,母亲带着我们姐弟过活。我六岁上中央路小学,每天上学成了难事,非要妈妈陪着,上课时妈妈在门口站着,我不断回头看。一次没看见,竟大哭着跑离座位去找妈妈。夜里梦见妈妈走了,哭醒过来。常想:妈妈如果真的不在了,自己可怎么办?只两三个月,用妈妈的话说:“小脸瘦了一圈。”只好不让我上了。半年后,转到鼓楼小学,才慢慢适应。妈妈开始给我讲书,讲的第一本就是小人书《鲁迅的童年》。是妈妈让我知道了鲁迅的名字和他童年的故事。我七岁第一次作文就上了范文栏,妈妈领我去看自己的文章“见报”。望着妈妈的笑脸,我心里乐开了花,知道妈妈希望自己长大有出息。而妈妈对我和姐姐的第一要求是诚实,丢了东西,做了错事,只要不隐瞒,如实说出来就不过分责备。如果说瞎话,不老实,则要狠狠批评。所以我们姐弟自小就不敢撒谎。

        1953年冬天,母亲与三姨接通了关系。三姨催我们到北京来,说她和三姨父已在解放军总后勤部工作,城里的房子空着,可以来住。于是母亲毅然带着我们到北京来了。

        回想起来,这是母亲一项非常英明的决定。因为那时父亲在福建深山修路,没有固定住处,我们如果跟去,无法安家,更不好上学,就失去了在首都北京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

        1964年,我考上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必须住校,才结束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这时,父亲已经调到北京,负责市政技术工作,极忙,常不在家。而且长年两地生活,分开已经习惯,倒不太想,想的就是妈妈。得空就往家跑,去看妈妈。

        母亲这时已经退职,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街道工作。天天自动扫大街,把双职工的孩子组织起来,上她办的免费托儿班。大家都称她“老雷锋”。这样,她更积极了,向街道委员会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为了对党忠诚,谈出任何痕迹都没有的事情:在天水教小学时,因为校长是县党部成员,要求老师都加入国民党。母亲害怕失去工作,就随众填了张表。母亲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自以为坦诚,反倒失去街道的信任,给诚实积极的母亲贴了满墙歪七扭八的大字报,说要揭开所谓“老雷锋”的画皮。我在家里说她:你只填了张表,什么事没做就迁走了。哪算什么国民党啊?母亲也说这其实不能算国民党员。我又说她:那你为什么要向街道说出来呢?母亲坦然道:对党对人民就要诚实,什么事情也不能遮着掩着!全说出来心里干净。

        慈母已经“死别”五十年了,她临终右嘴角极其痛苦地抽咽出一个洼痕的表情总在我眼前浮现,不但忘不了,还愈来愈清晰,使我痛彻心腑。只有夜以继日地发狠劲读书、思考、写作,牢记慈母的教导——做诚实的人,绝不说假话,写假文,才能活得好,心里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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