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在湖区长大的人。老家周围数十里,都难以见到一个高于坟包的土石堆。这令我自小就向往山。长大之后,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问当地最高的山是哪一座,且只要时间允许就会去攀登。于是,我爬过好多有名或无名的山。我还加入驴友群,不时去市郊或外地爬野山。有一次,我还跟几位强驴,到西藏、云南等地,在海拔1900米到4900米的高度,绕梅里雪山转了一大圈。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尝到了高原反应的滋味:失眠、恶心、头疼,一下子从生龙活虎变得病病殃殃。体能可以练强,头疼难以克服,我不敢再奢望攀登雪山。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也因此对能爬雪山,尤其是能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十分景仰。黄春燕是我钦佩的强驴所膜拜的大神。听说她新出了一本《我的珠穆朗玛》,介绍自己的登山体验,我赶紧买来阅读。
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这本书分为两个部分,主体是2017年四五月份黄春燕登珠峰的记录,附录是2016年九十月份她登玛纳斯鲁——另一座8000米以上高山的纪录。二者写的都是她印象深刻的经历和感受,重点不一样,正好可以相互补充。
我知道攀登雪山不容易,但直到读了此书才知道,攀登6000米左右的雪山就已经十分困难。千米悬崖边的狭窄“道路”、齐腰深的积雪、雪下若隐若现的冰缝隙、几近垂直的冰壁、暗无天日的暴风雪等是一道道鬼门关,缺氧窒息、头疼欲裂、上吐下泄、难以入眠、极度疲惫、极度严寒等则如凶神恶煞一般把人往鬼门关里扯。海拔每提高一点,爬升难度就呈几何级数增大很多。
让我印象很深的是,在登玛纳斯鲁峰部分,她对海拔7000多米的极度寒冷的记录:
趁着没穿装备,准备出去先解决一下个人问题。穿着内靴踏出帐篷的一刹那,还没站直腰,就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一下子冻得全身发麻,一呼吸鼻孔里面的毛因为遇冷结冰都变成刺了,一根根坚硬无比扎得鼻孔疼。(P230)
还有她对极度疲惫的记录:
我被他拍醒,站起来又开始往下走。走了几十米远,又是一个大屁墩。坐在雪地上,低下头,我又睡着了……如此一路摔、一路睡,一路被喊醒,一路又往下走,又摔,又睡,又起,又走。重复又重复。十几米几十米地挪下来。(P244)
还有她对几次遇险的记录:
(爬一段高约20米的冰壁时,)我也心烦着急失去耐心,一慌神突然马失前蹄没踩稳,滑坠了。我的整个身体悬在绳子上,从冰壁的右侧荡到了左侧,这个大的摆荡,吓得我魂儿都飞了。(P208)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已经进入半梦半醒的迷离。开始麻痹大意,精神不再集中……在我再次跳过一个冰裂缝的时候,我跌倒,滑落了。我明知道冰裂缝很危险,我明知道掉下去会没命,可我还是明明白白地掉进去了。(P250)
珠穆朗玛峰高达8848.86米,是世界最高峰,仅它的8300米以上高度,历年长眠于此的登山者就多达280多人。可以想见,此峰的攀登难度比登玛纳斯鲁峰还要高很多。可从一进珠峰大本营开始拉练起,黄春燕就从眼睛到肠胃多处发生不适,还不断咳嗽直至咳血,几次去医院检查也都没找到病因。一个月下来,
她的体重锐减十公斤。这种不知缘由的疾病令登顶变成了一个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可她在浑身浮肿、拉肚子到虚脱、如梦似幻的情况下还是坚持拉练,全凭意志力忘我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在近7000米处的一个冰壁前,她瘫坐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在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之后,奇迹出现,病感离去,高原反应消失,她居然变得轻松自如了。然后,她“像一只饿狼般匍匐前进”,爬过冰壁,登上7028米的北坳,获得了登顶珠峰的资格(P67)。就在这个营地的旧帐篷里,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生病的原因:原来是她高度过敏的体质对大本营的新帐篷产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病因查明后,她避开新帐篷,没再患病,身体状况迅速调整到了很好的状态。虽然后来还遇到了一些危险,譬如有一次掉入了一个大冰缝中,还有几次被尸体吓着(其中一位前一天还快速越过了她,另一位在一个避风的石缝里不知僵坐多少年了),但总的说来没有大碍。她一路“开挂”,不断超越前面的登山者,最终神清气爽地走上了“世界之巅的宝座”,“登基为王”,并在那里检阅了太阳的升起(P127)。
.
质朴坦诚的文字
这本书为日记体,但大部分都不是登山时写的,而是下山后追记的。这容易理解,在拉练或正式向顶峰进发的时候,作者特别疲惫,连洗脸的力气都不愿意浪费,很多时候还徘徊在生和死的边缘,根本就没有心情,也缺乏条件来写作(除非和我类似有经常对着手机或录音笔口述感想的习惯)。所以,作为其主体内容的十几万字,是她刚下山感觉无比孤独时,“为了发泄情绪”,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子里,“用了差不多7个通宵”“一气呵成”而敲出来的(P258)。然后,她关机睡觉,再也不读它。不仅如此,从书中出现的少量费解或不顺畅的句子来看,编辑似乎也没怎么改它。
这种成书经过令本书保持了一种质朴的状态:文字方面,没有雕琢,没有润色;内容方面,没头没尾,没有背景交代,没有注释,也没有什么煽情升华之处,连感悟也写得很少,只是简单的以日记体追述了两次登山的经历和感受。登山时她曾多次向队友、向导隐藏自己的囧状、狼狈状和眼泪,可她把这些经历和心思都写了出来。高山如厕之难、边走路边拉稀的尴尬、几十天不洗脸不洗澡等其他不光鲜的情况也照写不误。不仅如此,书中还贴了很多当时的照片,包括那些她被折磨得生无可恋、脸部浮肿变形的场景。
黄春燕是一位很漂亮、很爱美的女子。我相信,平时在微博、抖音或微信朋友圈,她也会跟我们一样,只展示自己光鲜、有趣的一面,譬如她的靓照或者英姿飒爽的视频之类。但在这本书中,她连极尴尬的场景也肯写,连很囧的照片也敢贴。由此可见此书的坦诚和无保留的程度。也正因为质朴、坦诚,又是以第一人称写就,本书非常有感染力。读者很容易把自己给代进去。反正我是拿起书就放不下,跟着作者神游了那两段不同寻常的旅程。读到她产生严重过敏反应和高原反应时,会跟着她生不如死,并不禁揪心痛苦;读到后来她神清气爽,释放蛰伏多日的体力,超越众多登山客,甚至快得让向导也跟不上的顽皮场景时,会跟着她轻松愉悦,并不禁会心微笑。
这种作品是非常励志的。拿我本人来说,读完此书的那个下午,受作者忘我克服障碍、变不可能为可能的精神鼓舞,我竭尽全力挑战我校羽毛球单打第一高手,居然也变不可能为可能,小胜
了他一局!六七年前在专业运动员手中胜过一局,让我吹了好久的牛;那个下午的超越自我,看来又可以让我自豪几年了。
本书的质朴文字还把他们这些登珠峰者的精神风貌以原生态的方式展示了出来。黄春燕在后记中说她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P260),我不这么看。她当然也要和普通人一样认真工作、赚钱养家,但她同时还是一位奇人、异人、超凡脱俗之人。不但她是,那些和她一起登珠峰的人都是。又有几个普通人有那么高的心气,有那么强的意志力、执行力、韧性,能进行长达数年、十几年的魔鬼训练,然后“排万难冒百死”去达成某个目标呢?能做到这点、能跃过这类龙门的就不再是普通人,而是在天之飞龙了。在报道或电影中我们能看到这类挑战“不可能”的奇人,但过去除唐玄奘、徐霞客等极少数国人外,我们能看到的主要是外国人;近年来不但能见到中国人,而且数量越来越多了。我很高兴看到这一点。我相信,“仓廪实”之后,人们不但会“知礼节”,还会越来越追求实现自我、超越自我。我本人虽然当不成极限运动奇人,但我向往他们、欣赏他们、仰慕他们,以结识他们、帮助他们、和他们共有过某段经历为荣。我相信很多认识黄春燕的人也会这么看她,这么待她。黄春燕在书中写到,2016年9月5日凌晨她在成都双流机场转机时,本想就在候机楼将就三五个小时,可当地的好友和田,却早已开车在机场等候多时了。她迅速把黄春燕拉到自己家住下,而自己则通宵不眠,于凌晨5:30即叫醒她,送她去机场。很明显,和田就是一位十分珍惜自己的奇人朋友的人。我们的生活都太平凡,和出类拔萃的奇人共有一段经历,会让我们感到自己也沾到了他们身上的不凡之气,也能短暂变得不同凡俗起来。
为什么要从事极限运动
极限运动达人是行动的巨人,但未必是叙述的擅长者。对于他们冒险进行极限运动的动机、详细过程和内心感受,似乎很少谈及或发表出来。黄春燕以前也是如此。但她这本“发泄”之作,却为解剖、理解他们这些奇人提供了一把难得的钥匙。
我关心的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登山,为什么要去登雪山乃至珠峰,要去参加这类危险的极限运动?前半个问题实际上也是我参加完越野活动、累得筋疲力尽时问自己的问题。为了去看美丽的风景?如果说登名山是为了看风景,那么为什么要去重复登景色普通的野山?进行越野跑时更是基本没时间看风景。为
了到山巅获得独特的视角、培养开阔的胸襟?“高处不胜寒”,山巅往往风大,不可久待。我花上十个小时上下山,真是为了在山巅待上几分钟、拍几张照片、证明自己到此一游过?为了锻炼身体?我怀疑长时间的爬山、跑山带来的更大可能是伤身体。难道是为了找虐,一次又一次去找虐吗?可我貌似并非受虐狂啊。是“因为山在那里”?这种答复看似隽永,也确实值得咀嚼,但太含混,基本等于没作答复。就算各有道理,这些答案也都没有说到位,让人感觉还缺点什么。
黄春燕在书中对这个问题也作了回答。她说:
于我而言,登山,即是一种休息。我出生在大山,熟悉大山的起伏延绵,崇拜大山的高远无尽,我习惯于山的气息。每一座大山的深处,仿佛都藏着一条回家的路。
工作的都市,肩负着无可奈何的任务和不得不如此这般的种种。耳朵被声音污染,听不见真正的声音;眼睛被光污染,看不清本来的画面;环境被工业污染,再也回不到童年的小溪;我的心灵也被各种伤害腐蚀,无法真正地勇敢。所以我选择登山,回到雪山的怀抱,把一切烦恼扔给他。(P167-168)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她这两段话的意思是,登山是为了回家,是为了回归自然,回归旷野,回归到人类文明的来处去。
这是很好的回答,把包括我在内的很多普通登山者难以名状的朦胧冲动说得更清楚了。
但为什么要克服那么大的困难、冒那么大的风险去爬雪山,乃至爬珠峰呢?毕竟对绝大部分人而言,雪山并不是家,并不是一个让人感觉舒适、自然的场所。
从书中的记载可以看出,登雪山(含珠峰)的有三类人:第一类是自己出资来登山的人。登珠峰这类极高的山,需要极佳的体能、很好的装备,需要耗费很多的时间、很多的金钱,准备上很多年,所以这类人通常比较富裕,往往是企业家、投资人。由于他们太忙,对登山这种业余活动的时间投入相对要少一点,他们的登山水平也相对要差一点,他们所冒的健康和生命风险也就更大一些。第二类是黄春燕这类商业登山者。登山本是他们的兴趣,后来得到一些商业赞助,渐渐变成了他们的职业,而他们的水平也是相当高的。第三类是登山向导。他们原本就生活在雪山附近,比较适应高山环境,以助人登山为职业,其登山水平往往是最高的。第三类人登雪山是比较被动的,其动机很好解释——主要是为了谋生。真正需要解释的是
第一、二类人。为什么他们会对极端危险、并不好玩的登雪山感兴趣?为什么会忍着巨大的痛苦、在生与死的边缘长年不懈地坚持下来?
在书的后记中,黄春燕对此略作了点回答。她说,登山于她而言,还是一种修炼的过程,让她从一个“封闭、莽撞、冲动的叛逆少年”,变得成熟起来,能够与外界和解,与自己和解(P258)。她的回答有意思,但还简短、个别了一点。在读了本书,跟着作者经历和感受了登雪山的痛苦和兴奋之后,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接着她的思路继续往下说: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雪山在召唤他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们在顺应内心的召唤,决心去做某件他们认为值得做的事。此事可能牵涉名利,但名利并非重点。重点是内心的召唤。他们觉得某件事情对,值得做,想做,就创造条件、排除万难去做。人生不能虚度,应该做一些自认为有价值的事情,哪怕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哪怕别人并不认可,哪怕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可能会化为飞灰、归于虚无。达成目标,往往并不容易,但不去做,不竭尽全力去做,更是没有成功的希望。
之所以敢做这种推测,是因为我在其他领域,譬如说在我所处的学术界也见识过这类有理想、有情怀、只问是非、不计利害的卓绝人物。布鲁诺决不认可地心说,林昭站到北大大饭厅的桌子上为被围攻的同学仗义执言,饶毅向道德建设委员会主任举报该主任学术不端……他们之所以做那些事情,不是因为那些事情会给自己带来好处,而只是觉得那些事情该做,他们也就做了,哪怕明明知道它们会给自己带来莫测的风险。
在俗人的眼中,这些特立独行的人或许是傻瓜,是loser(失败者),是神经病,但要是没有他们,要是没有这些世上的光、人间的盐,要是世上的人都汲汲于名利,都只眈于享乐,都只会算计,都那么市侩,那么这世间也就没啥美好,没啥崇高,没啥善良,也就不怎么值得珍惜了。
勇猛精进的西西弗斯
上雪山,尤其上珠峰之路是多么艰险,可黄春燕和她那些富豪同行者却长年累月在那里负重挪步。在他们的身后,我分明看到了西西弗斯的影子在。把沉重
的肉身和装备推上山巅后,他们不得不赶紧下撤。休整一段后,他们又开始攀爬另一座雪峰,又重复前面的历程。这不正是西西弗斯神话的翻版吗?他们这么做,意义何在?
换个角度看,我们普通人又何尝不有些像西西弗斯?世间那么多的波澜,生活从来都不容易,哪一位有家有口的成年人,不是在负重前行?那些敢于拼搏、不肯放弃的人,能走得比较远,到得比较高,有的还能登上事业的巅峰,成为聚光灯的焦点。可那又如何?巅峰之后就是下坡路,站得越高,往往下降乃至跌落也就越快。最终,所有的人,不管是风云人物还是平庸者、失败者,都会死亡,所有的努力、奋斗都会走向虚无。
若把一代一代的人也即整个人类看成一个整体,那就更像西西弗斯了:父辈努力达到巅峰,然后滚落到黑暗的深渊;子辈又努力达到巅峰,然后再次身死回归虚无;孙辈又将继续这样的过程……没有什么成就能够稳固、可以永恒,每一代人都会有他们自己的沉重负担,而且他们也都会死亡,他们的努力也都将化为虚无。
如何应对这种无可抗拒的命运?一种是无知者的态度。他们在肉体或心智上还是无知少年,莽撞、轻狂、懵懂,还不知道人生的真相,还不了解生存的惨烈。他们相信,只要肯付出就会有收获,带着憧憬,努力奋斗,一旦有所成就,就会感到非常开心,“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另一种是油腻大叔的态度。他们经历过一点挫折,受到过一点打击,有过一点不如意,然后就心如死灰、看透人生,觉得什么正义、美好都是假的或空的,都不值得费力受苦去追求,不如采取随波逐流的态度,“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不再修身,不再努力,颓废放纵,很快就变成了蝇营狗苟之徒。还有一种人迥然不同。在长大成人,经历过很多挫折,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不足、不公、不美,而自己能力很有限之后,仍然心中有美好,努力去追求,奋不顾身地投入,去爱,去应对挑战,去做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是西西弗斯的态度,是黄春燕们的态度。他们知道人生惨烈、人生虚无,依然热爱人生、热情拥抱人生。我认为,只有第三种人,才是真正的人生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