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vidReader:ALife,美国传奇出版人罗伯特·戈特利布回顾自己职业生涯的自传,书名被译者彭伦译作《我信仰阅读》,大概还有可商之处。毕竟即使酷爱到嗜书如命程度,阅读也未必能作为信仰对象——尤其对有神论者、犹太身份的作者而言。不过这书名确确实实打动了我。
传主戈特利布是上世纪战后第十年进入出版界,并一生以之为业而笔耕至今的读书人。戈氏读书的疯狂,从他在哥大一连七天不出门,读完意识流小说鼻祖普鲁斯特七大卷《追忆逝水年华》,可见一斑。如此持之以恒无书不窥,才成就了戈氏这位美国当代最伟大的文学编辑。
卓越的编辑,能识英雄于草莽——在当今世界,全球意义上,最显眼的标志,大概就是编辑出版未来诺奖得主的著作。戈特利布在《我信仰阅读》中点出了三位他所编作品的作者后来获得诺奖的:多丽丝·莱辛、托尼·莫里森、V.S.奈保尔。AvidReader:ALife出版后而获得诺奖的,还有鲍勃·迪伦和艾丽丝·门罗。确定《第二十二条军规》这个经典书名,出版推动美国国会立法的《美国人的死亡方式》,出版披头士灵魂人物约翰·列侬的书而引发销售狂潮,出版《海蒂男性性学报告》激发轩然大波,编辑卸任总统克林顿热销两百万套的精装传记《我的生活》……这不过是戈氏漫长而杰出出版生涯中的荦荦大者。至于和芭·拉·塔奇曼、艾琳·梅耶、凯瑟琳·赫本、苏珊·桑塔格、凯瑟琳·格雷厄姆、川久保龄等闻人因为出版而交往的点滴,也都有足多记述甚或相当另类的一面、一角。
威尔·杜兰特夫妇穷四十年之功,撰作的旷世巨著《世界文明史》,都11卷14大册,部头浩瀚,中译9000多页——庚子年新冠疫情凶猛,禁足宅家,网上办公逾月,闲暇稍多,终于发心,草草读竟。但读时我丝毫也没留意到,如此巨著跟戈氏工作相关。还有,《第三帝国的兴亡》《侏罗纪公园》、罗尔德·达尔、厄普代克……为这些在不同时期给了我精神安慰的作家、作品,我都要向这位“在正确的时间撞到了正确的职业”的出版人致敬。
像戈特利布这样的出版家,中国现代出版史上,可能还很难找到事业与之匹敌的。民国时期的张元济、王云五,当代的钟叔和、沈昌文等先生,给予数代中国读书人以恩惠,可他们往往因为诸多原因,未能毕生从事出版,可谓不展长才,这既是他们个人的损失,何尝不是读书人、不是吾国文化的损失呢?
《信仰》叙及作者所经历的片段,往往让人会心,甚或莞尔,不由得跟亲身见闻对照,所谓共情,大概就是这样吧。譬如:(1940年代之初,小学)“在我毕业那一年,我们五个还得跟下一个年级的孩子公用一个教室——他们有十个人。”“学习靠死记硬背。最重要的是:乘法表。”(1950年代)“美国学位,剑桥人是瞧不上的。”“我努力忘记这些或愚蠢或大意的错误。”(不讳言自己看走眼一些作品)“实际上我都不怎么知道开电视机。”但最让我难忘的,是他“我的直系亲属、我组建或帮助组建的家庭”,一帮好朋友连同配偶、孩子,年度圣诞聚会超过三十年的情谊,而这据说是在人情冷漠的美国,纽约。
只是,戈氏的古道,连同他创造的出版辉煌,可能如同纸媒一样,在海啸一般的影像和网络冲击下,必然归于寂寞,只剩淡出的背影可供凭吊。对此,戈特利布倒是看得很开:“对我们一代人而言至关重要的名字,在晚辈们当中却很陌生。这是事物的本质。”
逝者如斯,“时间永不回头”。管他呢,“也许结局会很艰难,但命运或许是仁慈的,至少会让我继续读会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