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无土时代》是赵本夫用田园牧歌对抗e时代的一种武器,那么生活中的赵本夫是在用实际行动挽留泥土的芬芳。他选择了在南京郊区安家,家里阳台有200多盆“花”,到了秋天,“花”会结出果来,能长一百多根黄瓜和吃不完的辣椒。
这是来自土地的果实,也是赵本夫人生中割舍不掉的温暖。在他内心,对故乡、对童年的回忆是根深蒂固的。他喜欢采风,有时一天跑一百多里地,未必是去采访,有时也许只是坐在那里长久地深思。年轻时他曾沿着黄河“壮游”,2005年至2006年,他前后三次奔赴西北,“我去过许多地方,能吸引我一次又一次去的地方,只有中国的西部。无边无际的荒凉和宁静,叫我深深地着迷……置身这片浸透了血迹的荒原,让我感到了时光的苍茫。”后来,他的行走成就了《西部流浪记》。
在《天漏邑》之后,赵本夫又完成了26万字的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一条本应欢愉自在的“鱼”因生存于“荒漠”之中而愈见其坚韧超拔,赵本夫又一次用作品体现着他的理想主义,更是他对中华民族生命力的又一次寓言式书写。
赵本夫坚信“好作品还是要用手写”,一部《荒漠》耗尽了四瓶英雄牌墨水。此前,夫人为了给他打字学会了电脑;后来,是女儿帮他敲字。电脑盲的赵本夫培养出了“电脑通”。虽然与时俱进学会了开车,用上了微信,不过总还是会遇见新状况:有一次因无法完成微信支付停车费,被困在停车场,后来别人帮他完成付费才把车开出来。
面对80后网络写手这些新生力量,赵本夫说,虽然自己并不太了解他们,但他赞成、支持并尊重网络作家。现在是全民写作的时代,一个作家的思想和精神决定一个作家能走多远,而绝非是技术层面上的问题。
中华读书报:《荒漠里有一条鱼》和您之前的作品风格不太一样。写作的契机是什么,能否谈谈您的构思?
赵本夫:写作风格和之前有一些变化,有评论家说它是现代派作品。还有人说是后现代,说赵本夫搞了一辈子现实主义,老了老了成了老来俏。其实,我写作时并没有刻意考虑这些,只是觉得这部作品只能这么写。写的时候很放松,也很有激情,就写成了这个样子。所谓现代派、后现代派,并不只是一种形式,更是一种观念,了解它并不难。但这部作品的观念仍是植根于东方文化的土壤。文学的背后是哲学,它骨子里的神秘、混沌、包容,显然具有鲜明的中国属性。
早在三十五年前,我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大约六万字,叫《涸辙》,发表在《钟山》杂志,那其实是一部长篇架构,就是这部《荒漠里有一条鱼》的准备作品。我意识到这是一部大作品,内容很丰厚,但当时还驾驭不了。我一直放不下,时常在心里涌动。
这部作品主要想表现人类特别是中国人生命的韧性。中国人口不仅今天众多,历史上一直很多,战争、瘟疫、饥荒之后,人口会大幅减少,但一旦社会稍微安定,人口又很快上来,内里显然有一种对生殖的崇拜和对生命的珍视在支撑。这其实也是人类共有的生命宗教。中国人走到今天很不容易,经历无数灾难屈辱,但没人能让它亡国灭种。我爱读历史,也关心当下,常常为中国人不屈不挠的精神和生存韧性感动。这几年,中国的发展又遇到很多艰险,人类社会又逢百年不遇之大变局,我们需要力量。这就是激发我写这部书的直接动因。
中华读书报:小说重点描写了以梅云游和老扁为突出代表的鱼王庄人栽树,防风固沙改变生存环境,接连数代不惜一切代价地栽树,有故事原型吗?人们很早就有这种意识吗?
赵本夫:在整个黄泛区,这种感人的故事和人物很多。栽树改变生存环境,是和黄河一次次决口伴随而来的。栽树可以防风固沙,人们别无选择。你如果到苏南鱼米之乡去看看,村庄、田野里几乎没有树木。因为那里肥田沃土,不需要也不舍得栽树占用良田。他们没有生存危机。但在中原黄泛区,到处都是树木。1985年,我曾沿黄河故道采风,骑自行车跑了两千多里。从苏北、皖北到豫东、鲁西南,到处树木葱茏。
当然,大规模有计划地植树造林是在解放后,但黄泛区一直有植树造林的传统。比如我家乡徐州丰县,也是黄泛区,是和河南黄泛区连接的,老百姓特别喜欢在家前院后栽树,一个村庄就是一个树林子,春夏两季,几百米外几乎看不到房屋,都被树木遮蔽了。栽的树木多是当地树种,比如杨树、柳树、槐树、榆树。这些树木不仅能挡风沙,逢灾年还是救命树,杨花、柳叶、榆叶榆钱榆树皮、槐花槐叶,都是可以吃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困难时期,这些东西我都吃过,吃得全身浮肿。这些树木救过很多人的命。老百姓把每一棵树都当成家里一口人。正是三十五年前的那次跨越四省边界的采风,催生了我的长篇小说《地母》三部曲,这部《荒漠里有一条鱼》最初的灵感也由此而来。
中华读书报:武二为养活一帮要饭的残疾人,竟然自残耍“花刀”,常把自己扎得鲜血淋漓,一身伤痕。村里人说他在外和人打架,他却从不辩解。写文武乞丐的这些细节,来自哪里?
赵本夫:这场面我曾亲见。我老家的村子叫赵集,是一座六百多年的同姓古寨,每年有七个庙会,麦收夏种前四个庙会,腊月里三个庙会,延续了几百年,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还有。庙会可以吸引苏鲁豫皖四省交界数万人前来赶会,干什么的都有,热闹极了。庙会上,我曾多次看到过耍刀耍砖的武乞丐,头上胳膊上流血不止,他们靠这个博人眼球,逼人施舍。武二回到鱼王庄之所以不辩解,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件讹人的事,丢人,还不如让人说打架弄伤的。
中华读书报:您如何评价老扁这个人物?
赵本夫:老扁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也是最难写的。保妻子还是保林子,对老扁来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牺牲新婚妻子是一个人,为栽成这片林子却死了一千多人。事实上,选择保哪一个,老扁都会被人唾骂诅咒。我并没打算把老扁塑造成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是村长,可他曾面临无数困境和无奈。在所有责骂他的人中,“妹妹”梅子是最严苛的一个。但在多年后,终于体味到他的不容易。在她离开鱼王庄回法国前留给老扁的信中说:“这些年,你一直在用鞭子抽打别人,也在抽打自己……哥,人一辈子很快,你已经老了。放下鞭子,歇歇吧。你做得已经够多。”但老扁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在草儿溺亡之后,他最终放下林子和他一生的事业,割颈自杀,随妻子去了。他说,草儿不会做饭。
我只能说,他已经竭尽心力。老扁是一个一生做过无数了不起的事情,却依然泪流满面的人。
中华读书报:梅云游和泥鳅都爱女人,却是不同的对待。更有鱼王庄的斧头父子,以让女人生子为职业。您怎么看待这些男人?
赵本夫:这几个人有很大的不同。梅云游是一个浪荡兼浪漫的巨商,他有钱但不攀附权贵,吃喝嫖玩是他的生活方式。他认为这很逍遥,也没觉得伤害过谁。但撒哈拉大沙漠死里逃生,让他浪子回头,反省自己过去活得像个畜生,于是开拓了一项伟业。
梅云游仍然是一个大写的人。泥鳅只是一个变态的小人,他把梅家的财产视为粪土,利用工头的身份挥霍梅家财产、讨好女人。特别是多次偷偷强奸梅云游的小妻子七月,更显出此人的卑劣。但在日本人砍伐鱼王庄的树木时,他又独自杀掉三个日本人。因为他也曾为这片浩大的林子付出过心血。
人是很复杂的。斧头几代人在鱼王庙与各方求子的女人行云布雨,其实并不是为了满足私欲,而是一种带有原始生殖宗教色彩的神圣职责。天天应付女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甚至有些悲壮。他的快乐和压力都在于能不能让女人生出孩子来。因为这关系到鱼王庙的存亡和家族生育能力的声誉。但这种日复一日像牲口配种一样的生活,最后还是让斧头厌倦和羞耻。所以当那个神秘的女人来找他并且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时,他虽然预感到最终会死在这个女人身上,还是全身心投入。因为他终于享受到一种单纯的快乐。
中华读书报:那些求子的男人们,其实大部分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可他们选择了佯装不知。一些讨饭回来的女人怀孕生子,许多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但鱼王庄没人鄙视他们,因为在他们看来,最重要的是鱼王庄不会灭种了,生命还在延续。作品中蕴藏了一个令人肃然的精神内核,就是对生命的渴望和尊重。
赵本夫:这是一个特定年代、特定地域、特定群落、特定生存环境下的故事。在那里,生命的存在和延续是第一要义,不能用所谓文明社会的道德伦理要求他们。这在中国古代就有清醒的认识。春秋时,辅佐齐桓公成为一代霸主的管仲就说过:“仓廪实则知礼书,衣食足而知荣辱。”何况即便在人类的当下,活着并让生命延续,仍是所有伦理中的人伦大道,生命权是最高的人权。不能把道德伦理当成一件俗物,邻居大妈的话不能听。
中华读书报:梅子就是那个不为求子只为求欢的神秘女人吧?她的神秘、高冷和后来的表现,判若两人,你这样设置是什么用意?
赵本夫:小说并不需要把所有事情说清楚,留些余地让读者参与创作也许更好。猜到梅子就是那个神秘女人并不难,她的行为方式却可以做各种解读,比如作为一个孤独的女人,她也需要男人,可她并不打算要孩子。比如她并不赞成鱼王庙求子的方式,认为这是一场闹剧,但她无力阻止,就用自己的方式让斧头精尽而亡,从而终结了鱼王庙求子的传统。总之,可以有很多想象吧。
梅子在作品中是个重要人物,她的行事方式和常人不同。她是最瞧不起老扁把新婚妻子送给日本人的,却又是最全心全意帮他的人;她是照顾老扁的疯妻草儿最尽心的人,却又是她临走前把草儿引向深渊溺死。她大概觉得,草儿这么活着,只是行尸走肉。老扁为此已背负几十年的道德债,草儿一死,他们都应当解脱了。梅子有一半法国血统,她的行为方式会有一些天然的与众不同。但她是一个有大情怀的女人。
中华读书报:小说中出现的《中国·一个荒漠乞丐村的史诗》,应该就是您写的这部书吧?
赵本夫:可以这么说。鱼王庄的历史配得上“史诗”两个字。
中华读书报:鱼王庄要生存,要繁衍,忍下多少屈辱,也展示了中国人超强的生存意志与能力。写这部作品,您认为最大的难题是什么?
赵本夫:最大的难题是,在这些充满混沌、艰困、绝境、屈辱的叙述和描写中,能不能写出蕴藏的力量,而不是被击垮。
中华读书报:上次采访时您说过,是“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最高要求写。”那么,《荒漠里有一条鱼》达到您的最高要求了吗?
赵本夫:是的。这是一曲生命赞歌。我写出了苦难中的浩然之气。
中华读书报:《西部流浪记》是记述您56岁开始的西部流浪生活,为什么开始得这么晚?您为什么这么喜欢西部?第一次去西部是什么时候?
赵本夫:在56岁去西部流浪之前,我多次去过西部。第一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吧,去新疆采风,那时是带江苏作家团去的,新疆兵团接待。后又去过多次,但都是事先安排好行程,有人接待陪同,时间也短,总觉得浮光掠影。于是才有了2005至2006年的三次西部流浪。这次不找人接待,也无固定目标,即兴游走,深入山区、沙漠、长城、农家,住地下室、废弃的窑洞,甚至夜里睡在荒野上,感触良多,收获很大。
一次去西部讲课,曾有文友问我,你这么喜欢西部,东部和西部有何不同?我说,东部是人间,而西部是神界。中国远古许多神话传说都来自西部,长江、黄河是母亲河,都发源于西部,喜马拉雅山、天山、昆仑山、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都在西部,西部给了我们太多神奇、神秘和滋养。我喜欢神秘、粗犷、天然。西部会让我们一洗人间污浊,神清气爽,多一点阳刚之气,少一点嘀嘀咕咕。
中华读书报:单独的西部行对您来说,有怎样的意义?
赵本夫:享受自由,同时也体味孤独。自由和孤独对作家来说都是需要的。
中华读书报:在行走的过程中,您对自己,对西部有什么新的发现?
赵本夫:发现自己虽然生活在都市,心其实一直在旷野。西部的神奇太多了,每次发现都不一样。比如当我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时候,会突然觉得沙漠下埋藏着世界上最古老的种子。它们肩负着一个古老的使命:当人类把地球糟蹋得一片枯黄,没有绿色的时候,它们会在一次滂沱大雨后重新发芽,让世界重新焕发生机。
中华读书报:无论是小说的意象,还是其他因素,能看得出来脚下这方土地对您的影响,能谈谈吗?
赵本夫:自己出生、成长的土地是生命之根,是无法摆脱的。即使当我远离家乡,回望故土的时候,这种感情会更加浓烈,对那片土地的认识也会更加清晰,因为有了和异乡的对比。我的家乡徐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几乎每一把土都浸透了血迹。这方土地养育了我,必然也会影响到我的文学面貌。
中华读书报:写了四十年小说,您认为成为一名好作家,有什么可能的定则可遵循?
赵本夫:最重要的是积累二字,包括思想、精神、知识、语言、技巧、生活、阅历等各种积累。所谓厚积薄发。如果积累不够,写作时就会捉襟见肘,作品就显得很“穷”。积累不够,会反映在作品里,是瞒不住人的。
中华读书报:无论《地母》三部曲(《黑蚂蚁蓝眼睛》《天地月亮地》《无土时代》),还是《天漏邑》《荒漠里有一条鱼》。都保持着丰沛的想象力,有评论家称为“鬼神之笔”,您如何看待想象力?
赵本夫:一个作家生活阅历再丰富,也不可能经历所有的生活。这时想象力就极为重要了。同时,想象力不仅是对经验的补充,它更是理想主义的翅膀。
好的长篇小说应当具有两种特质:一是要有宗教感,这种宗教感是指对一种精神、信念的执著;二是要有诗性。我把想象力称为诗性,卧石观云,放马走天,会极大地增加作品的张力,让小说“飞”起来,厚重而不呆滞,轻灵而不浮浅。积累和想象力是文学创作的两翼,缺一不可。积累靠笨功夫,想象力更多是靠天分和情怀。如果积累够厚,也会有助于想象力。文学创作并无定规,这只是我个人的体悟,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