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小说开篇,一个疯癫落拓、麻履鹑衣的跛足道人对“贫病交攻”、走投无路的寒士甄士隐叨念他的《好了歌》,甄士隐听后诵出了一首《好了歌》的“释义”诗,其实这些都是作者的心曲。法国“七星文库”推出的全译本,定名为LeRêvedanslepavillonrouge。笔者联想起西班牙剧作家彼得罗·卡尔德龙(PedroCalderón,1600—1681)的《人生如梦》(LaVieestunsonge)。二者颇有相似之处,都是重现旧梦。将曹雪芹的小说译成“rêve”,不如采纳卡尔德龙“songe”的概念。
谈及翻译,有句意大利谚语说:“Traduire,c’esttra⁃hir.”(移译即背弃)应该承认,《红楼梦》的英法文译本,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误译。西方人翻译《红楼梦》,首先遇到语言难点,显误舛错、难通之处在所难免。英译者乔利将《好了歌》中“荒冢一堆草没了”,翻为“Wastelietheirgraves,aheapofgrass,extinct”,“荒冢一堆”被译成“一堆荒草”(aheapofgrass),并不全是作者要呈现的意象。这还只是词不达意的差错,更为严重的是,翻译中往往出现理解问题,曲解了原意,这在一些《红楼梦》法译本里并不鲜见。一位法国译者将《好了歌》释义诗中“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误译为“Ceuxquisontassissurdescaissespleinesd’oretd’argentdétournentleurre⁃garddesmendiants”(坐拥满箱金银的人,对乞丐不屑一顾),令读者不知所云。另外,若要符合实情,小说三个主要人物中,薛宝钗的法文译名欠斟酌。薛宝钗出生时颈上挂着一个金锁,上有“金玉良缘”四字。她的法文芳名自然应译为“épingled’or”(金钗),而非眼下直译的“épingleprécieuse”(宝钗),这个译法脱离了整个故事情节。
又譬如,《金陵十二钗》题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不久前,一位法国译者将“谁解其中味?”译成“谁尝得出其中的甜蜜味?”。曹雪芹明言自己叙述的奇传是“一把辛酸泪”,像胆汁(lefiel)一般苦涩。译成“lemiel”(蜜),无疑违背了作者本旨。汉学家铎尔蒙译为“Maisquisauragoûterlesucqu’ilassimile?”虽略胜一筹,但“lesuc”一词意为“精华”,没能反映出《红楼梦》从底色上看是一部“入梦”“还泪”“醒世”的小说。笔者以为,倒不如干脆改为表达“苦涩”的“lesel”(盐),包含“精华”词义,但更多的是“咸”,即“辛酸”。一字之差,牵动全局,可改变整部作品的色调。所以,笔者在受委托审校《红楼梦》绘图本法文版《序言》时,以“lesel”换“lemiel”,将“红楼自志”绝句重译如下:
Desmotsinsensésàpleinepage,
Autantdelarmesamèresrecueilliesdanslapaumedemains
L’auteurestfou,dittoutunchacun!
Maishélasquisauraitengoûterlesel?
对已有《红楼梦》法译文提出质疑的,主要有当代杰出汉学家谭霞客(JacquesDars,1937—2010)。他撰写《译无止境》,分析文学翻译难在其“不可转移性”,尤其难以保持原来的美学特征。具体论及“七星文库”推出的《红楼梦》法译本,谭霞客认为它“难期尽当”,远不是可以被人认可的佳作。首先,这一译本的法文名称“就是一个‘穷窘’的表达”,需要再斟酌。谭霞客分析“红楼梦”这个题名,说:“‘红楼’是少女的闺阁。以此为题,显然有双重怀旧的底蕴,即昔日的富丽堂皇仿佛一场梦幻,一个对作者华年结识和爱恋的闺秀追怀的冥思苦索。”基于这一理解,他提出将“七星文库”版的法文书名从“LeRêvedanslepavillonrouge”改换为“LeSongeauxpavil⁃lonsrouges”,并且强调,这只是重译《红楼梦》的第一步。学者黎诗薇认为“这部杰作需要重译”。照她看来,该版本译文风格死板又累赘,将原文里流畅的人物对话翻得十分呆板。女作家苏珊·贝尔纳对它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她举例说,将贾政译成“贾政治”(Jiapolitique)实在可笑,结论:“这一法译本毁了一部中国古典名著。”
此种苛求对用了整整27年功夫,跟法国妻子雅歌(JacquelineAlézaïs)合译出《红楼梦》的李治华先生显然有失公允。1985年夏天,李治华先生邀我在里昂一家中餐馆共进午餐,回述了自己同妻子花了多年心血翻译《红楼梦》的详细过程,吐露署名译者的苦衷。他向我坦言,他们夫妇俩最初的译文,与“七星文库”最终出版的《红楼梦》法译本相比,被改得“面目全非”,尤其是诗歌译文部分;实际上是李治华的老师换上了自己的译文。
安德烈·铎尔蒙是李治华的老师,自令后辈存感戴之心,纵有歧见,也至多没有采纳老师给《红楼梦》定的译名“Songeaugynécée”,保留了自己译的“LeRêvedanslepavillonrouge”,其他均换成了老师拖沓的译文。铎尔蒙曾在中国生活多年,返回法国后为李氏夫妇所译《红楼梦》改稿。他审校译稿像《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一样“披阅十载”,可说是为这部中国古典名著“沥尽心血”。但汉语毕竟不是他的母语,所译《红楼梦序言》《好了歌》和甄士隐的《“好了歌”释义》,都很值得推敲。铎尔蒙译诗最突出的问题是,对其精神实质不甚了了。“好了歌”被译成了“Chan⁃sondelabonnefin”,将“好”与“了”两个独立的关键词合成一个概念“labonnefin”,导致西方读者误解为这是首“善终歌”。该译文中尚有其它误译,例如“他乡”被直译成“他人的故乡”(lapatried’autrui),将原指“新婚夫妻”的“鸳鸯”泛译为“情侣”(uncoupled’amants)之类,因韵害义。
故笔者最近在跟法国读者谈论这部文学经典时,不得不将他译的“Chansondelabonnefin”换成“Chan⁃sondelavanité”,即将“善终”改为“虚幻”,使之符合整部小说的“主旨”,并随之将《好了歌》全文,以及甄士隐的《“好了歌”释义》重新翻译。这样做,只是应一时之需,远谈不上成熟之笔。
《好了歌》哂笑、否弃“功名”,鄙夷儒家信仰,为世人的精神依傍唱出一首挽歌:
好了歌
世上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Lachansondelavanité
Encebasmonde,onsaitquelesimmor-telsnagentdansleBonheur.
Maisnuln’oublied’acquérirdeshonneurs.Quesontdevenuslesgénérauxetminis-tresd’antant?
Lesherbesfollescouvrentleursépulturemaintenant.
《好了歌》中所说的种种人物情节,都以小说具体内容为依据。人们所称的凤姐王熙凤,可归入守财奴之类。她贪恋金银,放高利贷,对奴婢凶狠毒辣,盛怒之下,拔簪便戳。最后,她罹患怪病,一命呜呼,家中竟落得连“日用的钱都没有”,贾琏只得当掉平儿的首饰,为妻子送殡,晚景何其凄凉。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至多时眼闭了。
Icibas,onenvielesimmortels,
Maishélas,personnen’oublielestaëls,
Onseplainttoujoursd’entassertroppeu
d’argent,
Etquandonenabeaucoup
On ferme les yeux, et tombe dans le
Néant.
跛足道人说世上夫妻恩情薄,夫婿刚殁,妻子就别抱琵琶,跟《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庄子的可叹遭际一般。这里,读者不免会联想到“红楼”里的俏丫鬟袭人。她原名“珍珠”,最先跟宝玉“初试云雨”,一往情深,可以说是男主人的侍妾。可是宝玉夙缘一了,形质归一,跟天涯过客僧道出家,走向“大自在”解脱后,她没过多久就嫁给了宝玉的好友蒋玉菡。尽管起始不是她自己的心愿,“哭得咽哽难鸣”,但终“始信姻缘前定”,顺从了王夫人的安排,“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似乎在无边苦海中得到了解脱:
世上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Encebas-monde, onchercheàdevenirbienheureux,
Et de sa belleépouse on est vivementamoureux;
L’épousejurefidélitéàsonmarivivant,Maissitôtquecelui-ciarendul’ame,
La femme ne tarde pasàtrouver unamant.
以下几句应该被视为《好了歌》对“孝道”的嘲讽,揭示出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尔后,巴尔扎克1834年写出的小说《高老头》(LePèreGoriot)与之遥相呼应。世道如此,人间冷暖,非人所愿,可怜天下父母心: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Icibas,onrêved’êtreimmortels,Etonsesouciedesesenfants
Depuislanuit des temps, qued’amourchezlesparents,
Alorsqu’ingratssonttoujourslesdescen-dants.
乡宦甄士隐本有宿慧,听了跛足道人吟唱的《好了歌》,心中悟彻道士映衬人间实事,说他愿将其中的奥秘言词注解出来。道士慨允,欣然谛听,称赞:“解得切”。甄士隐于是给《好了歌》释义: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Espacedemélancolie,videestlelogis.
Jadispleindetablettesdenotesroyalesjetéessurlelit,
Lieud’unesalledechantetdedanse,
Disparue au milieu des peupliersdesséchésetdesherbesflétries.
Les toiles d’araignée accrochées auxpoutresouvragées,
lafenêtreestaujourd’huidenouveaure-couverted’unvoiledegazeverte.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On a beau, paré de ses plus beauxatours,sepoudrer,separfumer,
Maintenant que les tempes grisonnentcommetouchéesparlegivre.
Hierlesossementsblancsfoulésdansleloessdeschamps,
Ce soir, souslalanternerouge, danslelitàbaldaquin,s’ébatlecoupledesarcelles.
秦可卿是“曲演红楼梦”的警幻仙姑,曾引导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可是,她下凡嫁给浪荡公子贾蓉,虽然素日爱老慈幼,但今非昔比,竟夭折黄泉路。林黛玉步秦可卿后尘。她生存飘零,曾做《葬花诗》伤时惜春,该诗可谓修辞学上的比喻格,其中设问:“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林黛玉“手把花锄”的葬花景象,使人感念难忘。但是,“明年花开复谁在?”她最后在贾宝玉的洞房花烛夜惨死,去若朝露晞,落得:“花落人亡两不知”!先前“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唯余“寒烟漠漠”的凄凉景象。可谓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Oretargentpleinlacaisseautrefois
Toutàcoupondevientlemendiantquel’ontoiseavecdédain.
Ondéplorelaviebrèved’autrui,
Maisneprévoitpointquesoi-mêmePassedevieàtrépas,soudain.
《红楼梦》具体描写了以贾府为代表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由盛及衰的演变。一日,贾政正在设宴请酒,贾母也在摆家宴。锦衣军突然前来查抄,贾家一干人唬得满身发颤,顿时亲友四散。贾政连连叹气,想到:“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Undonneurdeleçonrisquederejoindreunjourlesbrigands,
Cellequisetargued’avoirunbeaupartifinirapardevenirfilledejoie.
Le mécontent qui trouve sa coiffe demandarintropétroite,
Seracondamnéàlapeineducarcan.
Celui qui craignait la froidure vêtu dehaillons
Se plaintàprésent de sarobe pourpretroplongue.
“作强梁”似可指柳湘莲。他无情悔婚约,导致性情刚烈的尤三姐自刎。小说里叙述“(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遂随一道家仙师不知去了何方。但根据薛蟠谈他遇盗被柳湘莲解救的经历,作者似乎隐笔说柳湘莲是远走江湖了。不过,盗亦有道,即使行侠,造劫历世,也属“强梁”。至于“流落烟花巷”,可能是对大观园败落后,有的女子遭际的概括描述。按一些人提示的情节,大概是指王熙凤和贾琏的女儿巧姐择婿后的厄运,或者也有可能是指史湘云,但只是一些研究者的推测,小说里未曾提到。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带走贾政的长兄、在荣府袭官的贾赦质审。沐皇恩,声势烜赫一时的贾赦归于没落,转眼成了“锁枷扛”的阶下囚。及至荣宁两府获赦,贾兰又中举,庆幸穿上紫袍,重温旧梦,再延世泽。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Mevoilàentrantenscène,
A peine quittes-tu les tréteaux où ledésordrerègne,
Prenantunpaysétrangerpourlemien.Combled’absurdité!Alafindesfins,
C’estpourlecompte des autres qu’oncoudlarobedemariée.
在穷儒寒士贾雨村“归结红楼梦”最后一回里,贾政听见僧道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曰:“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他“不能洞悉明白”三千大千世界,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正应了《红楼梦》作者所云:“古今一梦尽荒唐。”佛家曰:“万事到头都成空,及早抽身了尘缘。”
本文系笔者应邀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浅谈曹雪芹名著《红楼梦》,跟法国听众交流的法文讲稿中译节录。本人并非“红学家”,不能像博学的俞平伯先生那样,对《红楼梦》进行精深的考辨研究。笔者只是作为一个中国普通读者,触及小说的表层结构,就小说的法文译文略抒己见。一家之言,难免失之偏颇。而且,本文涉及的方面相当狭窄,唯愿对催生比较理想的《红楼梦》法文新译本聊尽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