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学术界,“中国”是各学科学者研究的核心,因此关于“中国”的问题——中国文学、中国历史、中国哲学等,被划分在了不同的学科,各有各的学会、刊物、学派甚至话语系统,学者们各自发展,相互沟通、交流的机会并不多。我的学术成长之路是从“小学”(文字、音韵、训诂)开始的,同时我对中国文明早期的很多问题都感兴趣,因此在学生时代,我在老师们眼中,常处在“离经叛道”的边缘。结果就是,多年来我接触到了国内人文学科中几个不同的圈子。当我以“外行”的身份参加一些不同学科的学术活动时,常常能体会到学者们思考问题角度和研究方法上的差异。
相比之下,海外的汉学界是一个小圈子,其中研究先秦两汉时期中国问题(称为“早期中国”earlyChina)的更是冷门,人数尤少。常常见到,无论是召开文学、历史,还是哲学会议,来参会的都是那一批人。因此学者们往往兴趣比较广泛——对关于早期中国的各类问题都感兴趣,都研究。海外非华裔学者一般是在高中——甚至大学时代才开始学汉语的。尽管大多数汉学家与他们的中国同行们一样,也都专注在少数几个领域做深入研究,但由于普遍具有比中国学者更宽广的语言、文化背景,他们往往能够将中国问题放在一个“比较”的语境下思考——一些在中国人眼中习以为常的观念,经过汉学家们的分析、阐述,常常令人恍然大悟、耳目一新。
读金鹏程(PaulR. Goldin)教授的《孔子之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After Confucius:Studies inEarlyChinesePhilosophy)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尽管这本书中所收录的文章大多是他学术生涯早期的作品,但我相信大多数中国学者都能从中受到启发,发现一些自己之前没有想到过的问题。该书“绪论”主要讨论(作为汉学家)中国古代哲学的研究方法。金教授首先将研究中国古代典籍与阅读人类学民族志相类比,指出古代“典籍”所记录的也仅仅是历史(包括思想史)中的部分信息,而且在撰写过程中经过了作者的主观选择、加工和表达,在成书过程中又有所演变,无法完全、客观地反映历史真面目。对于哲学著作,就更不能单纯地当作“史料”来看待。因此,针对中国哲学的“深度描写”就显得格外重要。而中国文献特有的表达、记录方式,尤为西方读者所难以理解:要想读懂中国哲学,需要对中国语言、文字、习俗(如取名习惯)等有深入的了解。
本书的八篇正文分别讨论儒家“《诗》学”在战国时代的流传与影响,《荀子》与郭店楚简在思想内容上的关系,以“自私”为特征的韩非学说,李斯的政治生涯、思想发展及其影响,《战国策》中的修辞手法及表达效果,《淮南子》(尤其是《主术》篇)所反映的政治哲学,西方学界(尤其是陈幼石)对班昭《女诫》的误读,以及近些年在西方所流行的《老子》英译本中所存在的问题。本书所论的问题看似庞杂,但实则主要围绕着一个核心:孔子时代之后(除少数例外,一直到西汉“独尊儒术”之前)中国的思想发展。传统上,我们往往把从孔子到董仲舒时代的思想发展看成是儒学分化(“儒分为八”,见《韩非子·显学》)又重新整合的过程,而且后来系统化了的儒学“道统”喜欢把孔子、子思、孟子等看作“一脉相承”。甚至近年来广泛兴起的出土文献(如郭店楚简)研究也并未对这种思考方式构成根本性的挑战。但金教授在本书中所呈现的中国古代思想世界则显然更加丰富多彩。他在《孔子之后》“中文版序言”中期待中国读者对他关于中国哲学文化的观点做出回应。我也热情地期盼着中美学术界形成这种深度的思想交流——这也正是我翻译这本书的初衷。
金教授出生于纽约的一个犹太家庭,思考与论辩是他幼年家庭教育的必修课。他天资聪颖,少年便考入宾夕法尼亚大学读本科,此前曾来中国游历,培养起他对中国思想、文化的浓厚兴趣。其后他考入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师从杜维明教授攻读博士学位。他读书勤奋,思维敏捷,发表见解观点独到、深邃,甚至敢于与老师进行学术论辩。他24岁时(1996年)获得博士学位,回母校任教,后逐渐成长为国际知名汉学家。至今他已编著出版学术著作、论文集十余部,发表学术论文、书评百余篇。
金教授在“英文版致谢”及“中文版序言”中两次提到夏含夷(Prof. EdwardL. Shaughnessy)先生的《孔子之前:中国经典诞生的研究》(Before Confucius:StudiesintheCreationoftheChineseClas⁃sics),并感谢夏先生当年对他的启发和提携。他以“孔子之后”命名本书,即为向夏先生致敬。《孔子之前》英文版初版于1997年(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中国哲学文化丛书”),2013年出版中文繁体版(黄圣松等译,台湾万卷楼),2019年出版中文简体版(中西书局)。主体也由八篇文章构成,探讨《周易》《尚书》《诗经》《逸周书》《竹书纪年》等中国早期典籍的成书、流传、改写,及最终如何形成今天的面貌等问题。夏先生著述丰厚,在中国学术界享有盛名,多种著作有中文版出版。今天,在诸多朋友的帮助下,我翻译的金教授《孔子之后》也得以出版,与《孔子之前》遥相辉映,也算是我向这两位学者致敬的一种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