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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3月10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49

    我在韩半岛变成一株樱花树

    傅元峰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3月10日   03 版)

        2008年去韩国执教,也是冲酒去的。飞到庆山的上空,看到连绵的群山和山坡的皑皑白雪。落地后发觉没有想象的那么冷。在一家名叫“万里长城”的餐馆,我紧挨学部长落座,看到桌子上赫然摆放着一瓶烟台白酒。两桌二十多人,杯水车薪的感觉实在有些怪异。庆山北道的韩国同事们都不像传说中的韩国人那样能喝,丁帆师的《东亚酒徒》有些误导,让我把韩国的酒生活事先设想得令人恐怖的兴奋。直到无数次的聚餐之后,我才死心塌地地相信,在岭南大学,吃饭就是吃饭,而且是吃一种饭,不是喝酒和别的什么意思。热情的韩国人摆上琳琅满目的泡菜,然后上一份排骨,吃过了米饭,再喝点香喷喷的锅巴汤。

        我的沉浸在古越龙山雪津雪花哈啤五粮春中的南京离我远去了。

        没有酒的这个春天我长时间注视鲜花。眼睛没有了焦灼和无奈,感觉时间像童年一样让人安详。一场雪过后,雨又在夜里偷偷下过几次,就穿不住毛衣了。庆山的世界就是这样带有永恒的润泽,在树木吐绿的时候我没有忙于生计,只是对有生怀有不尽的感激。在这儿我住下来,长时间地生活在内心世界,没有纷扰。从宿舍到研究室,每天穿过一条漫长的樱花大道。这种植物有善变的表情,一直到繁花落尽,还保持着奇诡的人间色诱。在这致命的诱惑中,我一遍遍想,我该怎么样感激生活呢。在这个语言的孤岛上,我曾经一度丧失了对文明的兴趣,专注地看樱花树世界的变化,不知道如何留住这些宝贵的寂静并且不损伤自己。

        特别想念南京。韩半岛的第一次出游和南京有关系。庆北有座清凉山,山上有个清凉寺。那天,雨下得越来越大。上山的时候,我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下山的时候,我远远落在后面。看着年轻人富于生机的面孔,他们懵懂无知地和群山一起,成为我的风景,我的歌哭,我的祈望,我的过去和将来。我时而迷失,时而看到了一个三十岁男人清晰的生长的边缘。大多时间,我待在山谷里的寓所,看农民播种。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感觉30多年的沉郁统统是一粒有待发芽的种子。我就是这样频繁地想象自己,展开从未有过的对话,享受生命里迟到的闲适和充实。

        我填饱了肚子,就想象如何种植自己。虽然我在这个春天有满腹的心事,它们徘徊不已,但是,它们是我的经络,我的血肉,我的骨架,我的胚芽。尽管我不敢把根扎在这儿,一年之后将再次漂泊。人生就是这样一场无尽的漂泊么?也许不愿意相信这一点,离开了熟悉的文明,才看见了自己的活力。离乡之路乃返乡之途。当渐渐滑向四十岁的时候,我觉得必须让岁月尽可能地慢下来。清凉山上,在我们打麻将的深夜,山中悄悄下起了雨。我睡在深山的雨中,聆听着命运的心跳,等待清晨来临。

        当我看见浓雾中神秘叵测、威武雄俊的山影的时候,才鱼跃而起,因山势庄严神圣的呼唤而睡意全无,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在自然的雄峻面前所领受到的温暖。如果有与文明脱节的冲动,不堪文化负累的身心疲惫,就去清凉山吧。沿山麓扶摇而上,来到那云雾缭绕的清凉寺。那陌生的异邦语言诵念的经语濡染着你不再年轻的灵魂,让你感觉到自己仍然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在山涧流淌的地方,堆积着成堆的鹅卵石。据说,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心愿。在这些丛生的心愿里,我看见了诸生的苦痛,它们在人间密集地生长,带有密集的对美好明天的向望。

        就在车子要驶离绵长的山脉的时候,心情一度变得很坏。我想我与群山的爱恋也正是这样被验证,被体认,被存留。对于美好的景致,一个脱不尽尘俗之气的脏污男子,终是自然的弃物。

        韩国同事还为我们的旅程安排了东海。在东海边,我们朝海浪走去。在最切近浪花的岩石上,看到了大海遥远的宽阔的打开,一些在山中以束缚的方式得到并瞬间失去的,统统以开放的方式回归并留在内心。

        在海边的一家饭馆里,吃到了叫花鸭。相信这个鸭子会出现在同游者的文章里,并和洪七公的叫花鸡作些比较。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依然没有酒。路上,我想着两天来海山之间的困顿穿梭,想着旅游确实是一种不可传输的内心经验。只是,没有酒。在庆州长达一天的骑行中,依然没有酒。回来后,我开始喜欢在超市的啤酒柜前看着那些可爱至极的瓶子,贪婪地看。我没有南京酒缸边的酒友了,每次黯淡离开,两手空空。

        于是,在没有酒的韩半岛,我终于变成了一棵繁华落尽的樱花树。我被应声清洗的骨骼,仿佛是柳枝新绿。酒友们,你们的夏天逐步走近,我也将脚掌贴在大地最动人的心跳上。我眼睛看着不远的最远处,看得忘记了你们的声音是我始终的依靠。我被催促着走在春夏之间的谷地。你们叩问我,我叩问斑驳的荠菜花;从清晨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对酒的无尽思念中成为一棵无比动情的花树。刮风下雨变得如此重要,不是因为内心需要,而是因为在轮回中永远成为一株异域的远离酒肉的植物。

        在没有酒的日子里,夕阳湿漉漉沉落在故乡的视线上。哈啤花雕,我于黄昏写诗给你。在你最疲惫和辽远的时刻,我一次次萌生新枝,这些划满天空栖息的翅膀之影。人们说着话,栖息在我的栖息中,缭绕的炊烟都在想象里无所依靠,等待我们已经十分无望的若干年后的远足。

        在没有酒的日子里,夜深了,在我脚下,只有黑暗才能抹去这些线条和框架。我的行走开始不需要影子。因为像草一样攀爬过了跌宕起伏的人间情事,我终于在黑夜拒绝了人类言语。我就这样缄默,等待晨曦最温暖的描述;我的树枝冷暖自知,悬挂着青春的前世今生。

        只是,我不能睡着。我吃了花生和苹果还有香蕉,我还是无法抑制炽热欲焚的内心。我最终在午夜确切地知道,我需要酒。一杯一杯,在挚友的劝告和注目中灌下,带着我最灿烂的微笑,看着世间的风景,同时喝下自己最仓皇的岁月。

        因为缺酒,我在没有朋友的韩半岛,变成乏味的暮春的樱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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