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钱锺书出版《谈艺录》,在“序”中写有这样一句话:“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人们往往称这句话为“十六字真言”。
私下以为,其中的“东海西海”,有可能是借用先秦古籍《山海经》中的“南北东西四海”的说法。“南学北学”有可能是借用唐人对魏晋南北朝期间经学分南北的评价,即“南学简约,得其精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道术未裂”或源于《庄子·天下》中的一段话:“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 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 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睿智的钱锺书以颠覆性的手段,从中化出掷地有声的四个字“道术未裂”。至于“心理”二字,抑或滥觞于南朝梁代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中的“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明人王守仁《传习录》中的“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於后世者,正在於是”。近人苏曼殊《断鸿零雁记》第十二章中的“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当然也不排除与弗洛伊德著作英译本中的psychology即“心理”有所瓜葛,毕竟钱先生留学英法诸国经年,对弗洛伊德早就耳熟能详。
这些古人乃至洋人使用过的字眼,被钱锺书顺手拈来之后,加以重新组装,成“十六字真言”,被赋予了崭新的含义,金光闪亮,字字千钧。对此“真言”,不妨作这样的解读:古代人和现代人、中国人和西方人,其心理思维状况,在不少情形下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古时的学术和现今的学术、中国的学术和西方的学术,其原理、方法,在许多状况中都是千丝万缕紧相连,涓涓细流归大海。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钱锺书运用“打通”的策略,“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从而“拈出新意”(钱锺书1979年致郑朝宗语)。
拜读钱先生的《谈艺录》《管锥编》可以发现,他穿越时空的长途跋涉,可谓处处锦绣,步步莲花。且以《谈艺录》第六则“神韵”为例,钱先生首先以自己推衍出来的一种理念,即“无神韵,非好诗;而只讲有神韵,恐并不能成诗”作为发题,然后引《易经》《孟子》《庄子》《文子》,以及汉人王充《论衡》、南北朝人刘勰《文心雕龙》、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唐人司空图《与王驾评诗》、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宋人陆游《与儿辈论文章偶成》、宋人晁迥《法藏碎金录》、明人胡应麟《诗薮》、明人陆时雍《古诗镜》、清人王士禛《池北偶谈》、清人翁方纲《复初斋文集》、清人姚范《援鹑堂笔记》、清人姚鼐《古文辞类纂》等中的相关说法予以佐证。意犹未尽的钱先生甚至还从自己的记忆库中抽出古罗马哲学家普洛丁(Plotinus)、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Lucretius)、欧洲中世纪思想家波爱修斯(Boethius)、英国唯美主义理论家佩特(Pater)、法国哲学家柏格森(Bergson)、法国文艺理论家白瑞蒙(Bremond)、法国诗人克洛岱尔(Claudel)、德国神秘学家爱克哈特(Eckhard)、德国心理学家洛采(Lo-tze)、德国哲学家雅科比(Jacobi)、美国诗人庞德(Pound)等人的类似论述予以印证。通过这一番披奇揽秀,钱先生的结论是:关于这个题目的种种古今中西之说无不相互“吻契”,丝毫不悖“好诗必定有神韵。仅有神韵难为诗”的理念。
尤有甚者,钱先生指出: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中“立文之道三:曰形文,曰声文,曰情文”的高见,与美国诗人庞德论诗文“分三类:曰Phanopo-cia,曰Melopocia,曰Logopocia”的卓识堪称“词意全同”。
钱先生还指出:辛研《文子·道德篇》称“上学以神听之,中学以心听之,下学以耳听之”,十四世纪德国神秘学家爱克哈特谓“The first is physi-cal.The second is intellectualand is much higher.The third signifies a noble power of the soul which is so high and so noble that is apprehends God in His own naked being.”。钱先生将这段英文中译为:“下学以身;中学以心知;上学以神,绝伦造极,对越上帝。”将辛研之言与爱克哈特之说两相对照,毋庸置疑,两者实在是如出一辙,何其相似乃尔!
凡此种种,无不表明:
古今兼中外,学林最茂盛,人心相印多,理念尤连通;
十六字真言,引路一明灯,学术繁荣处,泪眼怀钱翁。
光阴荏苒,钱锺书乘鹤西去,已有整整二十二载,谨以此文表示对先生的不尽追思和无限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