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要找一条写满了青春故事的街市,一定是圆西路。圆西路得名于圆通山,是著名的小吃街。这条街像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西头是云南大学校园的教学区,东头是学生宿舍区。从早到晚,圆西路上的大学生鱼贯而进,鱼贯而出,青春鲜艳的色调,欣喜且忧伤的脸朵,鬓云涌动。我偶尔想起《西洲曲》里的句子:“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我最早在圆西路露脸,是1984年9月。时我初进省城,就开始在这条街上晃悠。尽管这小街没有霓虹灯,但心里还是闪亮了。1980年代的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考上大学,似乎将来就是个“劳心者”,不但衣食无忧,还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1980年代的青年,有人确实怀揣着理想主义。也不仅是青年,垂垂老矣的“归来者”,也会催发枯木逢春的激情,而且当真了。
我们这些理想主义青年,是看不起庸碌青年和“精明”青年的。理想和激情需要语言表现,需要行为配合,于是我们写作,组建文学社,办油印刊物,学鲁迅呐喊,学金斯堡嚎叫,崇拜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像嬉皮士留长发,穿大皮鞋,喝酒,弹吉他,郊游,唱《我的中国心》,可怜庸碌青年们的阿Q人格,鄙视精明青年们计算而后算计的人生观。
校园里有条著名的银杏道。我们的文学社成立于1983年,取名银杏文学社。首任主编是诗人于坚。文学青年们传颂着于坚的一则箴言:“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文学社的领导班子换届频繁,几乎一年一任。轮到我干,已经是第四任社长。文学青年们也传颂着我的一则箴言:“活着,做一个人,然后写点什么。”当文学社的主要领导不易,不仅要自己掏钱请文青们喝酒吃肉,还要自己掏钱办活动、搞接待——登文坛难,自己认为已登上坛去了,稳了,但那坛上的光鲜,也还是需要“维护”的。
有一回,一位“后朦胧”女诗人访问昆明诗坛。诗坛把这一重要的接待任务交给了我。那时我上大三,正值暑假,天天在宿舍里啃休谟的《人性论》,想把诗歌写得“深刻”,据说诗文是一定要载道的。教师天天告诫我们,写作一定要往“深”里“挖掘”。刚好,女诗人来,可以跟她请教如何写得深,写得阔。晚上喝酒,谈起“挖掘”的话题,想不到女诗人说,“要写得浅”。我以为酒不够,再上土酒,整了个半醉,可她还是说,“要写得浅”。这回倒是把我整懵了也。我还没有“深”下去,怎么又流行“浅”了。翻读她的诗作,的确是直接、明白、平涂化的口语,把词语洗得很干净。我想模仿着写两首,可一下笔,语词总是带着句子往“深处”去。忽然觉得,要把一个词从某个深渊中拖回来,如在原野拖一头牯子然。
我校文青的喝酒吃肉活动,一般都安排在圆西路进行。这里的伙食不但便宜,且可以依窗鉴赏过往美人。圆西路东头有个餐馆叫园西饭店,曾经是这条街最大的一家。我们经常通宵达旦地在这家餐馆里喝酒,唱歌,谈保罗·塞尚、凡·高、T·S·艾略特、巴勃罗·聂鲁达、路易斯·博尔赫斯、西尔维娅·普拉斯等等,也朗诵自己的新作。饭店老板人很好,一直陪着我们到深夜,有时还会跟我们喝两盅。我们喝高兴了,时不时会砸他的钢化玻璃杯,他也无所谓,只是笑笑,又笑笑,笑容有点僵硬地停在脸上。我们喝狂躁了的时候,老板偶尔会来抚摸一下我们的脊背,有时点头说“嗯,有骨”,有时笑着说“悠着点,不急”。无论我们谈理想,谈美梦,或吹酒仙李白、醉侯刘伶诸喝酒先贤,或臧否诗坛人物,饭店老板从来不插嘴,照样憨憨地笑笑,又笑笑,笑容收起,接着数抽屉里的票子。
我们组织了一个银杏吉他队,边喝酒边弹唱流行歌,也唱自己创作的歌。“酒干倘卖无”“啊朋友再见”“在希望的田野上”是一定要唱的,胡德夫、罗大佑、齐秦、崔健肯定会唱,自己创作的银杏文学社社歌,是压轴的吉他曲目。歌词大意:“走,到西部走一走;看,到西部看一看;敲,敲岩石的门;吹,吹高原的风。那里有我们的梦幻,那里有我们的追求,那里有我们的天空……”吉他轰鸣声,歌声,酒杯碰撞声,灌满了月光下的餐馆。好几次喝完酒,才发现兜里的钱不够,于是,我便把身上取得下来的唯一一样贵重物件压给老板,那是父亲通过熟人给我买的一块日本产夜光双狮表。老板把表锁在抽屉里,等我打零工弄点钱来,再把双狮表赎回。我打过几份零工,其中一份是到翠湖东路的卢汉公馆做花工,每天伍元钱,去就有。挖地,栽花,除草,浇水,施肥,农活于我都不在话下。
昆明文青的小酒局主要喝三种酒:啤酒,散装粮食酒(包括泡酒),本地瓶装白酒。泡酒有木瓜泡酒、青梅泡酒、枸杞大枣泡酒、毒蛇泡酒等。在云之南,似乎什么都可以泡酒喝。昆明有一种瓶装白酒是彩色的,有翠绿、粉红等颜色,是一家农场酿的“肥酒”,其实也是配了中药材的泡酒。至于酒的颜色,比如绿色,那是用青竹叶、绿茴香等煮水调配的。而“肥”的含义,据说,是将肥肉浸泡到酒里去窖藏而得。饲料猪时代的青年,很难理解饿肚子时代的人们是多么喜欢肥肉,渴求油水。我们喜欢喝散酒,劲不大,可能是掺了水的。而肥酒劲大且贵,不是随时喝得起的。
不管喝什么酒,一个文青酒局里,常常会喝倒几个。喝倒之后的麻烦是,爬不上宿舍区的铁门,只好寄宿于别人的屋檐下等待天明。有时候喝醉了,几个文青会去足球场上谈心。年轻的心尚且没有生出老茧,还可以谈谈,还可以憧憬人生之路。这种集体醉酒等待天明的青春之夜,肯定会谈文学。记得有人说:“不是说喝了酒进入迷狂状态之后,灵感就会来么,我迷狂,反复迷狂了,灵感怎么不来?”我说:“可能是柏拉图搞错了,历代教师跟着一错再错。”刚入文学社的小文青又问社长:“灵感不来,可以写诗么?”社长答:“可以。”文青:“那我就放心了。”
我们的文学活动也跟郊游一起干。我们喜欢登上长虫山去喝酒。长虫山又叫蛇山,是昆明的龙脉和最高峰。白酒是拎着上去的,啤酒是一箱箱扛着上去的。好像去造访诗神,得带上她喜欢的礼物。每次登顶,都要照集体照;都要大喊几声,排泄青春力比多。我干社长期间,有一张登长虫山的照片,依着一块巨石,我站在中间,群众文青站在周围。我举手挺胸,指着远方。文青同学们说:“这就是文学的方向。”
喝酒复喝酒,我们都有过青春之约。都说过青春永驻,不准反悔。从一张文青的嫩脸,晃悠到老脸,尽管没有弄出什么理想主义的名堂来,但“活着”,是已经“活着”了。多年后,我在大街上偶遇那位不修边幅的文青。问:“还在写诗么?”他说:“还在写。”笑问:“登上文坛了么?”他说:“还没有。”云下的两张脸,都有些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