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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2月24日 星期三

    说什么,怎么说

    郭小聪:“下手处”与“得手处”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2月24日   18 版)

        刘熙载《诗概》称:“学太白者,常曰‘天然去雕饰’足矣。余曰:此得手处,非下手处也。”此言非常有见地。何也? 因为从读者视角和从作者视角看待创作确实是有所不同的。“得手处”意谓作品完成,历历在目,可圈可点。而“下手处”则需要切入到创作过程中去,此时作者虽意绪生腾,但一切尚无定数。

        晚唐诗人陈陶《陇西行》的两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若是从读者角度来分析,可以概括为“以乐景写哀景”,就是将一个可怕的形象与一个可爱的形象连在一起,造成现实与梦境的残酷对比,这对课堂教学颇为有用,但对写作者帮助不大。因为“得手处”并非“下手处”。当作者提笔之初,他心绪情态上仿佛置身战场,将士累累尸骨就在脚下,此时冲击内心的是情绪流而非画面感,朦胧纷乱的念头尚不知与哪些物象神交相合,更不可能定格为一幅幅画面或场景。犹如大厦竣工典礼,宾客们会从外立面、内部装饰加以品评,只有设计建造者自己知道当初两手空空,千头万绪,多么茫然。

        所以,中国古人历来讲气韵与风骨的区别是有道理的。从写作角度看就只能讲“气韵”,灵感“随物宛转,与心徘徊”,最后才能随心赋形,重神轻形。而从欣赏角度讲就自然重“风骨”,作品已是凝结之物,如竹如柳,可以任人评说。清人黄叔琳称:“气是风骨之本”,一动一静,确实道出了艺术创造的奥秘。没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吞山河,就不可能有“青海长云暗雪山”的大开大阖;没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淡泊明志,也不可能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诗情画意。外表风格越是平易,就越需要内在筋骨的支持和情怀的浸润。可以说,无气韵何来生命? 无生命何来血肉? 无血肉何来风骨? 无风骨何来美感?

        大道至简,中西皆然。歌德也不赞成以“构成说”来表述艺术作品的创造,尽管构思需要考虑章法、节奏、起承转合、内外相济,但“艺术要通过一种整体向世界说话。或者说,是一种丰产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气的结果”。西方美学家帕克甚至主张:诗歌创作应当属于情绪思维而非形象思维。有文气贯流才能有跃动之势,及早把握作者形象。诗人里尔克的代表作《秋日》,一开篇就把人紧紧抓住:“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这第一句可以说是“诗眼”,它凭空起势,仰天长叹,以圣洁的口吻、祈祷般的力量,一下子就把内心郁积的情感全都释放出来了,也把读者卷进诗的情感丛流里去了。有了这样气势非凡的开篇,才呼唤出最后一节的名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诗人内心沸腾之时若想直接抒发而非仅仅诉诸物象,就一定要找到自己独特感人、意味深长的口吻。

        那么,“下手处”与“得手处”的区分有何必要性呢? 我想,它对写作有用。

        首先,创作时的内心活动越综合越好,越流动越好,写作如同风起于青萍之末,起始若有若无,继而零散思绪不断聚合,回旋不已,注入灵魂,最终各就各位,凝成一个整体。

        其次,在作品中,“内容”与“形式”是两个分开的概念,但在构思中,它们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作品形式的完美只能是内在精神的传神写照,一个人的生命力饱满,我们却不能说他皮肤里包裹着勃勃生气或骨架上负载着旺盛活力。单纯追求形式感只会伤害作品,人死魂灭套再多的衣服也了无生气。

        第三,作品既成,其最佳状态和企望应该是:妙手天成,似成非成,大而化之,不落痕迹。如苏轼所云:“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大作家似乎总能优游在浑然整一、信手拈来、点石成金的艺术天地里。

        不过,令人感慨的是,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诗经》时代,人与外界的感兴是自然而然的,俯拾即是的,现在却成了创作中着意追求的“身与竹化”的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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