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是辞赋大家,创作有很多拟楚辞之作。如班固早年所作《幽通赋》,模仿《离骚》的句式,其“致命遂志”(《汉书·叙传》)的思想,显然也是受屈原人格精神的影响。班固的代表作《两都赋》虽然模拟司马相如之文风,但赋末“五篇之诗”中也有两篇拟楚辞之作,《宝鼎诗》曰:“岳修贡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云。宝鼎见兮色纷缊,焕其炳兮被龙文。登祖庙兮享圣神,昭灵德兮弥亿年。”(《后汉书·班彪列传》)《白雉诗》曰:“启灵篇兮披瑞图,获白雉兮效素乌。发皓羽兮奋翘英,容絜朗兮于淳精。章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后汉书·班彪列传》)班固所作《封燕然山铭》也是楚辞体,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后汉书·窦融列传》)
班固虽是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但其先祖却是楚人。班固自叙曰:“班氏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也。子文初生,弃于瞢中,而虎乳之。楚人谓乳‘谷’,谓虎‘于檡’,故名谷于檡,字子文。楚人谓虎‘班’,其子以为号。秦之灭楚,迁晋、代之间,因氏焉。”(《汉书·叙传》)《幽通赋》亦曰:“系高顼之玄胄兮。”此句与《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相仿佛,高顼即高辛,同指颛顼。因此,班固之所以对楚辞体情有独钟,或许就是因为他也是楚人之后,与屈原同出一源的缘故。
据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叙》记载,班固曾作《离骚经章句》。《离骚经章句》今已亡佚,仅存《离骚叙》与《离骚赞序》传世。《离骚叙》中提出了著名的“露才扬己”说,其曰:
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闲,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
此叙反对刘安所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观点,其“露才扬己”说与西汉以来学者们的普遍认知大为不同,虽非主流,但也有附和者,如颜之推曰:“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颜氏家训·文章篇》)“露才扬己”之说引起后人的广泛批评,王逸《楚辞章句序》认为“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其论曰:
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风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洪兴祖《楚辞补注》也对此大加
批评,其曰:
余观自古忠臣义士,慨然发愤,不顾其死,特立独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气,岂与身俱亡哉!……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以浮游尘埃之外,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斯可谓深知己者。……屈子之事,盖圣贤之变者。使遇孔子,当与三仁同称雄,未足以与此。
所以他指出:“班孟坚、颜之推所云,无异妾妇儿童之见。”
所谓“露才扬己”的观点,是站在“全命避害,不受世患”(《离骚叙》)的立场上,明显是腐儒之迂见。而班固“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后汉书·班彪列传》),似乎不应如此浅薄。因此,传世之《离骚经叙》是否出自班固之手,或许存在着疑问。最为直接的证据是《离骚赞序》对屈原的评价与《离骚叙》截然不同,其曰:
《离骚》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初事怀王,甚见信任。同列上官大夫妒害其宠,谗之王,王怒而疏屈原。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是时周室已灭,七国并争,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国将危亡,忠诚之情,怀不能已,故作《离骚》。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以风。怀王终不觉寤,信反间之说,西朝于秦。秦人拘之,客死不还。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卒不见纳。不忍浊世,自投汨罗。原死之后,秦果灭楚。其辞为众贤所悼悲,故传于后。
很显然,此序对屈原持全面肯定的态度,视屈原为忠信之臣,而视怀王与顷襄王为昏庸之君。《离骚叙》与《离骚赞序》存在如此大的差异,说明二者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实际上,现存班固的著作中,但凡涉及屈原及其作品的文字,其立场均与《离骚赞序》相近,而与《离骚叙》相左。汉明帝永平初年(58),班固向东平王刘苍上奏记游说,曰:
昔卞和献宝,以离断趾;灵均纳忠,终于沈身。而和氏之璧,千载垂光;屈子之篇,万世归善。”(《后汉书·班彪列传》)
班固指出了屈原之为人与其作品之所以伟大的关系,即“万世归善”的原因,在于其“纳忠”。而《离骚叙》则曰:
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
按照此叙的观点,屈原为人并不
明智,只不过徒有文才而已。这种观点违反文学常识,因为仅仅具备“弘博丽雅”的文采,绝不可能创作出不朽名篇,文学史上从无先例。此外,《汉书·艺文志》曰:“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冯奉世传》赞曰:“故伯奇放流,孟子宫刑,申生雉经,屈原赴湘,《小弁》之诗作,《离骚》之辞兴。”所谓“恻隐古诗之义”及“《小弁》之诗作,《离骚》之辞兴”,也与《离骚叙》“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之说相悖。
班固《汉书》中还有很多涉及屈原的文字,如《贾谊传》曰:“谊既以适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国亡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谊追伤之,因以自谕。”又如《地理志》曰:“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可见,班固始终将屈原视为忠良的贤臣,而非《离骚叙》所谓“贬絜狂狷景行之士”。
《离骚叙》以明哲保身为宗旨,其曰:“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但是班固《幽通赋》却表达了“致命遂志”(《汉书·叙传》)的观点,认为“保身遗名,民之表兮。舍生取谊,亦道用兮”。“舍生取谊”,即孟子所谓“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可见,“保身遗名”在班固看来不过是“民之表也”,而“舍生取谊”则是“道用”。
由于“露才扬己”说与班固的观点格格不入,我们有理由认为传世之《离骚叙》系东汉浅薄者所伪造。假托名家之作的行为,在两汉时期极为普遍。
《后汉书·班彪列传》称班固“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又称其“所著典引、宾戏、应讥、诗、赋、铭、诔、颂、书、文、记、论、议、六言,在者凡四十一篇”,或许说明范晔并不认为《离骚经章句》为班固所著。由于《离骚经章句》久就亡佚,事实究竟如何,已无法确考。不过,班固对《离骚》的理解,尚可从现存文献中略窥一斑。如《离骚》曰:“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王逸注曰:“言时世之君无道,不足与行美德、施善政者,故我将自沉汨罗,从彭咸而居处也。”按班固《幽通赋》曰:“若胤彭而偕老兮,诉来哲而通情。”(《汉书·叙传》)颜师古注曰:“彭,彭祖也。老,老耼也。言有继续彭祖之志,升蹑老耼之迹者,则可与言至道而通情也。”可见,班固认为《离骚》之“彭咸”指彭祖,“从彭咸之所居”是为了“诉来哲而通情”。其实,王逸所谓“彭祖,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的说法于史无考,有任意附会曲解之嫌,而班固的观点则为后人提供了一个值得借鉴的解读。
(作者为上海政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