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最初近距离地接触到酒,是在岁末时。
腊月里,人们开始置办年货,照例会买些酒。那时正是极度短缺的年代,日子过得稍好些的,会买到瓶装酒。在我老家那里,最好的酒据说是县里酒厂产的“稻谷香”。“稻谷香”大概是用各种粮食酿成的酒,比那些地瓜干酿出的劣质烧酒要强很多。但是日子过得紧巴的人家,便只能买后者了,毕竟过年嘛,权且应挡一下,总是聊胜于无。
我父亲那时做个基层的小干部,虽然日子暗里紧巴,但面子上也还要过得去,自然要买瓶装酒。但我发现,他买的并非是“稻谷香”。这名牌子的酒在我家里几乎没有见过,他买到的几瓶都是同一个厂出的,但价格要便宜一半,那名字记不住了,大约是叫什么“大曲”之类,包装倒也差不多,淡绿或深绿色的细脖儿瓶子,上面是亮晶晶的铁盖子扣着,搭手一摸,凉凉的,并没有感觉到那其中的热与力。
他买回酒来,照例要让我先给爷爷送两瓶过去。
爷爷是大字不识的老农民,一般是不会买瓶装酒的,他喜欢用自家的瓶子打些散酒。散酒也分几种,有稍好点的,有最便宜的,爷爷一般会买其中稍好的。他手里其实倒没有那么紧,因为他有手艺,会用芦苇、柳条等编制出各种精美的器具,比如斗笠、筐子,各种渔具之类。我们那一带是有名的水乡,盛产芦苇,这些惯常不值钱的东西,一经他手,就变成了品相出众的工艺品。爷爷靠着他的手艺,平常日子过得还可以,所以常赶集上店,买些鱼肉果蔬回来,改善生活。我因是长孙,在爷爷奶奶那里颇受些宠爱,故偶尔也可以蹭些的。爷爷腰包一鼓,便要买酒了,买散酒,大概七八毛一斤的样子。
现在他得了父亲给的瓶装酒,便有点喜笑颜开,仔细地端详半天,嘴里滋滋啦啦地,开始有响动了。偶尔,他还会对我做个鬼脸,嘴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爷爷平时也很少喝酒,偶有清闲或过于劳累——且得有好菜时,才会斟上一壶。先用火柴点燃一小盅,看着那暗蓝色的火苗先把酒烫热了,再徐徐地喝。他向来是独斟独饮,不与人分享的。
腊月二十八是爷爷煮肉的时间。爷爷买的肉不多,有个十斤八斤就不错了,所以煮出来的时候,也只有不大的一盆。奶奶烧了香,完成了简单的祭祀仪式,爷爷便开始了自我的犒赏。这是他一年中最奢侈的一天,他捡最肥的,将整整一方肉切了,拌上葱丝姜末,倒上酱油,热腾腾的,有一大盘。奶奶口淡,大概只挑几块瘦的,而他便一个人独享剩下的。
这次,爷爷多拿了一个酒盅,倒满,笑眯眯地对我说,孩儿,来尝一盅如何。我看了看撇着嘴的奶奶,再看看脸笑成了一朵花的爷爷,冒险尝了一口,只觉得又苦又辣,刚到嗓子眼儿就呛了一下,咳了半天,直到呛出了眼泪。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那一年我应该是十三岁。
酒事儿的历史也是人的历史。比较频繁且正式地喝到酒,是在上大学之后。父母希望我能够学些成人的礼仪,在寒暑假我的同学来访时,便会整些酒菜,招待这些年轻人。但这时饭桌上的主角变成了我,父亲通常只是扮演客串的角色。那时我们还喝不惯白酒,多是喝些土制的甜酒,很容易上头,一上头,便感觉飘飘然,要么话多起来,要么舌头发硬,困得睁不开眼,于是就倒头酣睡。
在省城上大学时,也爱逛街。夏日闲逛,又热又渴,见有人在买一种淡黄色的饮料,说是“鲜啤酒”,那时“啤”这东西是鲜见之物,遂与同学合伙花两毛钱买上一碗。骄阳下你一口我一口,状如饮鸩止渴一般。初尝那玩意也是觉得苦涩怪异,有人于路边笑曰,“恰似马尿”,于是转头冲人家傻笑,人家却视而不见,如无其事一般,兀自扬长而去。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酒都太稀罕了,虽多属土酒劣饮,但于感官,已是一种奢靡。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纯然的“寂寞”,或是友情礼仪的必须。
积年下来,年纪便渐渐长了。生活慢慢好起来,开始喝红酒。红酒最初是本土产的,有烟台张裕、河北长城之类。此时知道世界上还有“干红”,把糖分抽掉方才叫“红酒”,原来那种甜兮兮的东西不招人待见了,换成了酸不拉几的玩意。可是死贵,喝着这酒,方才知道“甜”并非生活的必须。后来,外国的红酒渐渐进来,开始时颇神秘,似乎印着洋文的都是好东西,后来才知道那里面的学问太大了,贵的和便宜的,相去霄壤,品质之别更是判若云泥。什么“拉菲”“木桶”,价格高得令人咋舌,已全变成了有钱人炫富的标志。
偶尔会与不同界别的“名流贤达”们喝到一处,那时一定会有一位内行者眉飞色舞,来解说这款酒的产地、品质、工艺、年份等等奥秘。让我这可怜的老冒儿,在懵懂中也跟着起哄,装模作样品评一番,酒酣之时,也几乎以为自己可以混迹其间了。但事过之后,还是全不记得那口味,究竟与寻常人家的产出有甚不同。至于那更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洋货,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于我而言,就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了。偶然得到一瓶,只放在玻璃柜子里摆着,装装样子,像是有点藏货似的。
回想起来,还是怀念90年代的豪饮,那时虽穷困,但肚量尚好,兴起时,几个酒友一聚,路边店甚至啤酒摊上,每人一瓶对吹,倒也算是酣畅淋漓,豪气干云。几瓶下去,仿佛就可以确信自己会干出一番不可名状的大事来。如今看看天色渐晚,不止一事无成,作为饮者,也未曾悟得这千年来的杯中之物,究竟有何奥妙,徒有一番兴叹而已。
近来多从微信里看到“黑文”,嘲笑吾山东人喝酒的方式。言其极尽多礼俗套,繁文缛节,令人应付不暇烦不胜烦云云。初时颇不以为然,觉得这些人矫情了,像是“凡尔赛文学”的某个刻意的翻版。凭山东人之好客,之酒品,不点赞言谢便罢了,反倒讥讽厚道,实在是刻薄。可是后来想想,这饮酒之道,本就是抒放性情的,肆无忌惮、坦胸露怀,没大没小地喝起来,才算是痛快,得有点“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气概,不期又给弄得像是行周礼一般,不是酒神又被日神关了禁闭么。
忽然像是明白了点什么,觉得古往今来这又辣又涩,难言滋味,正不知有何好处的“马尿”,对人究竟有何益处;觉得也可以勉强回答,有何必须,使得千古而下,从帝王之家到文人骚客,从寻常百姓到屌丝穷汉,居然争相求之趋之若鹜,究竟是为了什么。
往大了说,这是“文明的异化”所致,人创造了文明、文化,创造了道德、秩序,可唯独丢了率真和放纵,野性与自由。于是便希望有一种力,可以帮他们回归自然,回到那原始的伊甸园中,而这所凭藉的媒介,便是酒神,是那野性的、属于生命本真的酒神——它土生土长的名字叫“杜康”,在西域的名字则叫“狄奥尼索斯”。唯有它,可以将人带回到那原始的、放纵的自由与自在之境。
这话说来太长,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说得分明,在下无须重述。
还有个人的角度——往小了说,酒是人生百般滋味的集合。年少时所以不谙其妙,不是因为味觉不灵,而是因对人生体味的浅薄所致。想来祖父是懂得酒的,他喝得粗劣,但那叫有滋味,因为他所体味感受的人生,实在是我那时所不能解的。酒的价钱其实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酸甜苦辣,命运的五味交杂,都会随那个生命的经验而投射进去,成为那酒的品性、神韵、禀赋,或是魂魄。
我不敢说,而今我能够体味出那百般的甘苦,以及无言的辛辣中的多少,但毕竟也活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品过了不同味道的酒水仙醪,虽比不得刘伶嵇康、太白东坡之辈,但总可以接近于理解我的祖父了罢——每当我想起他,想起那卑微而酣畅的姿势,那复杂而质朴的表情的时候,我想我大概也可以跻身进一个浅陋的饮者,一个可以勉强分享一下那其中的百般滋味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