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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1月27日 星期三

    墨脱:雪山林海中的植物考察

    刘华杰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1月27日   16 版)

        《墨脱植物考察追记》,周浙昆著,云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9月第一版,58.00元

        2020年11月20日早晨,我如约与混沌大学谈新课程,之后急忙乘16号地铁再换4号地铁赶到哲学系,完成一年一度的5分钟述职(我仅用了3分钟),午饭前再赶到静园一院科学史系取来韩启德主任送我的《墨脱植物考察追记》。然后,沿未名湖南岸再看绿头鸭和鸳鸯,到东门地铁站回家,下午立即读此书。

        这部小书提供了20年前历时9个月的西藏墨脱县野生植物采集过程的一份较详细记录,它有着多方面的意义,比如科学史意义,因为孙航(队长)、周浙昆(本书作者)和俞宏渊三位年轻人组队实施了一场此区域史无前例的植物考察。对墨脱的此次越冬考察,共采集标本7100多号,3万份标本,700多份活体材料,后来利用这些材料发表了20多个新分类群,2001年出版了学术专著。

        正如韩启德先生在序言中所说,“植物区系考察担负着摸清国家植物学资源家底的任务,从性质来说属于博物学范畴”,“作者在雅鲁藏布江大峡湾的雪山林海中所获得的对生态规律的了解,以及敬畏和尊重大自然的生态观,这是无法通过任何实验和逻辑推理所获得的”。上世纪90年代初,吴征镒院士领衔“中国种子植物区系”重大课题,其中一项任务是“一些关键地区和研究薄弱地区的区系调查研究”。而西藏墨脱、普兰和云南独龙江等地就属于这样的地区。很快,其他地区均已有人带队考察,唯独剩下墨脱迟迟按兵不动。1992年9月5日三位年轻人被吴老派出担此重任,他们克服千辛万苦,最终出色完成任务。

        我一口气读完这部类似哈钦松、华莱士、福琼、H.威尔逊野外考察记事的博物学作品,首先想到一个问题:吴征镒院士当年真够胆大、真有魄力,竟然敢让三位不足30岁的年轻人独立在最艰苦的地方采集标本9个月,其中队长孙航还是在读的博士生,这9个月期间只能通过电报偶尔沟通!几十年后,孙航、周浙昆两位教授可敢再让自己的弟子、学生做类似的野外工作?我本人喜欢植物,也经常跑野外,但是绝对不敢放手让学生独立行动,甚至我亲自驾车带学生到户外欣赏植物都提心吊胆。为什么?不是怕完成不了任务,而是怕出事。按现在的“规矩”,学生在校期间出任何事情,都是学校的责任,导师自然分担相当的责任。

        三位年轻人打交道的首先还不是大自然中的植物,虽然那是其专业最终要面对的对象。他们与各国各地区历代博物家一样,到边远、语言不通的地区考察,必须先自己活下来,首先要学会与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其难度一点儿不亚于与大自然打交道。如果吃住无法保障,各种人员之间无法做到和谐相处,必然严重影响到野外研究活动。

        墨脱这个名字,几十年前我就听说过,早先看过一位驴友发表在一份杂志上的游记,自己也幻想着有机会去看看。但是我非常清楚,因为不通公路,这几乎只能是一种念想了。我个人到西藏旅行,也到过本书中提及的拉萨、林芝以及雅鲁藏布江谷,甚至也欣赏了巨柏和南迦巴瓦峰,知道山南边那个神秘的地方就是墨脱。但是,过不去!

        周浙昆先生的这部小书,由21篇短文组成,由2017年元旦开始的两篇博客贴文演化而来。当时他在中国科学院的“科学网”贴出“德阳沟纪行:墨脱考察追记之一”“进墨脱,从派区到背崩:墨脱考察追记之二”两篇“博文”,引起读者广泛兴趣。《中国科学报》《民主与科学》等报刊随后联系到周浙昆,先后发表了多篇相关博文。在大家的鼓励、怂恿下,作者很快就写成了12篇。在新冠疫情之下,作者再次补充修订,在昆明植物研究所东亚生物地理与生物多样性重点实验室的资助下,终于于9月正式出版。

        周浙昆满怀激情,态度真诚,文笔流畅,为读者贡献了一部科学文化、博物学文化佳作。阅读过程中,我作了详细笔记,收获很大,对墨脱有了进一步了解,特别是知道那里有马蹄荷、黄杞、滇桐、刺栲、高山栎、薄片青冈、阿丁枫、千果榄仁、斯里兰卡天料木、马蛋果、多种省藤、鸡爪谷等植物,也知道了团队多方努力还是没有找到龙脑香科望天树等植物。有机会要找来《雅鲁藏布江大峡湾河谷地区种子植物》,更多地了解那里的植被和生态。

        书中第135页展示的“加热萨乡远眺”图令人想起了河北蔚县草沟堡乡的茶山村——它是华北海拔最高的村庄,今年我曾专门去看过。相隔数千里,加热萨与茶山地貌却惊人地相似,村庄都座落在“太师椅”上。作者为当地人诊断阑尾炎、被黑狗盯上、“老鼠可能是取代人类的物种”以及孙航银针治病等文字细节,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书中大段描写了当地向导风格(注:人名)丰富的地方性知识:“在墨脱,我最佩服的人当属风格,在我的眼里,他无所不能,在茫茫林海中辨别方向,爬到四五十米高树上帮助我们采集标本,过溜索如履平地一般,他对植物的辨识能力可以达到属级水平,和我的差别仅在于我知道植物的拉丁名,他知道植物的门巴名,而且他认识的植物甚至比我还多。”(110页)作者能这样书写,非常不容易。对地方性知识的尊重,可从UNESCO世界科学大会文件确认,却不大为当代主流教育者所重视。作者始终表现得很谦虚,不吝笔墨一再讲述当地村民、军方、地方政府对团队的多种帮助,从来没有吹嘘过自己有多大本事。这是一种值得赞扬的人格和文风。

        到目前为止,中国科学家、博物学家还很少书写和出版游记、考察记、日记。它们信息量巨大,是科研过程的重要记录,是科学文化的组成成分,是科学史研究的重要材料,应当得到重视。科学家不宜光顾着用外文在国外发表论文,也应当用母语向自己的同胞分享一下研究的乐趣、目的、成就、困难、得失。特别希望更多的中国地质学家、冰川学家、植物学家、动物学家、生态学家、保护生物学家、国家公园管理者以及普通的博物学爱好者更多地撰写并公开出版相关博物类作品,因为相关内容能增长见识,也有助于培育公民对大自然的情感,也能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研究行列。

        在此我也愿意提及徐旭生(1888-1976)的《西游日记》。九十多年前启动的“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并非单纯的自然科学考察,而是综合性的多学科考察。哲学与那次科考也有关系,在通常的历史叙事中常常遗忘或淡化这一点。其实那次科考的中方团长徐旭生(徐炳昶)本来是学哲学的,为留法哲学博士,回国后曾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大教务长以及哲学系主任。徐旭生公开出版的日记,为我们保留许多重要历史信息。(考察团的团员中还有北大哲学系1918年毕业生黄文弼(1893-1966)。当然,后来徐旭生改行研究历史,黄文弼改行研究考古,皆成一代学界名人。我之所以记得徐旭生,因为此时在哲学系下谋生并喜欢博物,提及他可为自己行为之合理性提供一点辩护。)

        最后提一下本书编辑上的若干小问题,出版社做此书,还可以更用心一点。

        71页,“措措动人”应当是“楚楚动人”。顺便指出,“措措”有“石榴”的意思。

        138页,“大峡湾中的妁兰”,可以肯定作者是写“大峡湾中的杓兰”。但是,即使是那样也有问题,因为书中图片展示的明显是兰科兜兰属的一种植物,而不是兰科杓兰属植物。

        书中每一篇文章“篇首图”目前都是一样的,如果能够换成与本篇内容直接相关的、更具体的考察线路图,对读者会更有帮助。特别是第4篇、第5篇描写进入墨脱的过程,如果有线路图,会大大方便读者。仅有文字描述,对于没有到过西藏的人,看到一系列地名可能没有感觉。

        因为先前作者的博客文章是单独写成并贴出的,为了照应,当时各小文之间不可避免地有一些语句重复。汇总到一起成书时,编辑应当适当加工,去掉重复或者减少重复。现在有些句子多次重复,比如关于2013年前墨脱不通公路的事至少重复过四次之多,被珞巴族女主人请到家里喝茶的故事仔细讲过两遍(111-112页和134-135页)。

        也表扬一下:封面设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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