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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12月30日 星期三

    当得起一个“慧”字

    韩羽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12月30日   03 版)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林黛玉可谓得两知己,可她还唱“红消香断有谁怜”哩。

        她的两知己,一为宝玉,一为紫鹃。

        提起紫鹃,想起《论语》那句话:“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说起缘由,稀松得很,始自“燕窝”,就像“风,起于青萍之末”。

        且看《红楼梦》,当紫鹃听雪雁说了“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找到宝玉,便挨他坐着。宝玉道:“方才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子怎么又来挨着我坐?”紫鹃说是来问问燕窝的事。宝玉说是他告诉了老太太,想是老太太和凤姐说了,如今已听说一日给你们送一两燕窝。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

        本是紫鹃听雪雁说宝玉正哭哩,才找宝玉来的。可见了面,不问哭的事,却提起了燕窝。而且如微雨湿花,不着痕迹。不只宝玉给瞒过了,我老汉读至此处也一晃而过,直到事情结局。转过头来再一回味,才恍然而悟,原来紫鹃竟是有意转换话题。果然宝玉不再哭了,却笑了,顺着她的话茬儿说了起来:“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燕窝”成了话题中心,开始拿“燕窝”做文章了。做什么文章?“投石问路”。

        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投出了一颗石子。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家去?”

        紫鹃道:“妹妹回苏州去。”

        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母,无人照看,才接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撒谎了。”

        如何对答,早有准备,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她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她;她也将你送她的打点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石子”果然投中了想要投中的“路”。换言之,也就是紫鹃终于得知了她所祈望的信息:宝二爷心中只有一个林妹妹。

        聪能谋其始,明能见其机,投石问路,堪可补《智囊》之阙。

        其搅出的动静,亦不亚于“缘泰山之阿,舞松柏之下,激飏熛怒,蹶石伐木”的“起于青萍之末”的风。

        看那宝二爷,两个眼珠儿直了,口角边津液流出来了,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上自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下至李嬷嬷、仆妇丫头齐集大观园。家人回:“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没人来接她,你只管放心罢!”宝玉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

        折腾了个鸡飞狗跳,最后定案的结论是紫鹃“说了句玩话”。

        终于紫鹃说走了嘴:“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才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对呀,问得好。宝二爷爱不爱林妹妹,或者翻转过来说,林妹妹爱不爱宝二爷,最着急的是宝二爷,你一个小丫头子着的什么急?

        她着急,是为的“以好对好,以心换心”。这不是她的自我表白,是从她的话里思摸得来的,还是听她自己说。

        她对宝玉说:“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她又和我极好,比她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

        她对林黛玉说:“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尚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要像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见俗语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你瞧,简直赛似诸葛亮的“隆中对”。如不是“愁了这几年了”,焉能思虑得如此周到。

        将两段话合并在一起,不就是“以好对好,以心换心”。说文雅些,就是至情至性,就是仁义,就是做人的根本。而这恰恰又和那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搅混在了一起,而紫鹃也在闹剧中闪射出了异样的光彩,“我欲仁,斯仁至矣”,令人笑之,赞之,仰目而视之。

        令人蹙额,时曾几何,人已不复辨认,八十回后的紫鹃,形同泥偶木雕:

        “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有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一句一个“怎么”,像是讲说与己无关之事,“情”哪儿去了,“义”哪儿去了。信哉,才随墨舞,情缘笔跃。忽想起张岱的话,试仿其语:“同一紫鹃,出高人之手,遂现神采,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躯壳。”

        不幸中之幸,20世纪60年代初,紫鹃又借越剧《红楼梦》起死回生了。一言一颦,风采不减当年,无乃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乎?

        仍是宝玉问,紫鹃答。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紫鹃: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紫鹃:琴弦已断休提它!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紫鹃:花锄虽在谁葬花?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鹦哥今何在?

        紫鹃:那鹦哥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的话。

        宝玉:那鹦哥也知情和义。紫鹃:世上的人儿不如它!

        愁头恨尾,怨而不怒,话里有话,字字生棱,一股脑儿倒给了宝二爷,您思摸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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