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说一下,2020年初,我的认知的某种变化,我和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发现,原来时间是可以凝滞的,是可以被同一空间里的人分走。是的,2020年初,我在郑州市的一栋旧居民楼里自我封锁了两个月零十天,连楼都没有下。然而,因为家里的人都在,所以,这么漫长的时间,却并不完整。因为,他们每一声咳嗽,都会将你的时间分走。
然而,即便如此,2020年还是我的阅读最为丰富和惬意的一年。
年初,宅在家里,我看完了卡尔维诺的最新译进的《马可瓦尔多》(卡尔维诺著,译林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真好,这是一本极治愈的书。特别适合在一个悲伤而封闭的空间阅读。卡尔维诺用一种底层的视角,将一个城市工人的生活和矛盾做了一种记录片式的呈现。
卡尔维诺的小说,大多都有童话的影子。《马可瓦尔多》也不例外。马可瓦尔多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一个高且瘦的搬运工。他热爱观察他所生活的城市细节,他的听觉与感官都是卡尔维诺特别加工过的,几乎,他就像某个童话中的人物被卡尔维诺临时借用几天。读到他的天真而伤感的倒霉经历时,又会因为他的乐观而感动。尽管马可瓦尔多在城市中处处碰壁,然而,却仍然坚强地活着。
这样的黑色幽默在疫情期间,几乎像一味口服药一样管用。看的时候,我时常会在书上做一些笔记,有时候,还会给孩子读一段,就像给他也开了一个有关快乐的处方。
作家陈希我是我喜欢的一个作家。他的文字以剑走偏锋著称。然而他的最新长篇小说《心!》(陈希我著,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却端庄而严谨。
《心!》的创作充满了耐心,这是一部寻找答案和真相的作品。同时,这也是一部寻求理解和心意相通的作品。然而,答案注定是让人伤感的。因为,人与人之间,只因有细微的差异,便可能让心与心之间的距离错位,从而疏远。
《心!》是对一段历史的重新回望,小说以一个记者为一个爱国华侨企业家写传记为主视角,来回顾这位叫做林修身的男人的一生。而最后,这位林修身竟然死于心碎。不是伤心,而是具体的心脏碎了。
这样的描述,实在只能发生在小说里。
然而陈希我,一点点地还原历史,除了真实而残酷的中国近代史以外,重心放在了描绘大时代里个人的成长。长年在日本居住,让陈希我的文字有了日本文学的气息,他的一些段落,数万字的独白,细腻而节奏舒缓,阅读的时候,有那么一些瞬间,会怀疑,这样的态度温和,竟然是陈希我的作品。可能,作家都可以在具体作品里更换自己的节奏。
今年我最急着想要给大家推荐的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坐在厨房里写的作品。长篇小说的处女作《秋园》(杨本芬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6月出版)。秋园是一个女性的名字,是作者杨本芬的母亲。
怎么说呢,这是一部让人读了想要落泪的小说。
这本书,我从郑州读到了昆明。暑假,我带着孩子到了昆明短居。窗外的夏天那么好,我沉浸在秋园的悲伤里,有一天晚上,读得泪流满面。急着打开电脑的文本,写一个阅读笔记的标题,叫做《一个家庭里的中国史》。
其实,像秋园这样的人何其多,然而,她们的故事却随着时间的流水而沉溺在生活里。
杨本芬老人,在写《秋园》这部小说之前,没有文学创作的经历。但是,她养了一个当作家的女儿。看着女儿写文章来表达自己,杨本芬老人,也想写一写自己的母亲。退休以后,她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终于有一天,她将菜择好了,等着锅里的水烧开的时候,她搬一个小板凳,趴在一个高椅子上,就那样,在厨房开始了她对母亲的书写。
读完《秋园》以后,我觉得,这样的好书,一定要让更多的人看到。我将陈希我的《心》与杨本芬阿姨的《秋园》各买了数本送了出去。我送书的条件,只有一个,请认真读完。
在昆明期间,我还读完了一部小说集《梅塘之夜》(左拉、莫泊桑等著,译林出版社2020年2月 出版)。这部小说集最有意思的不是里面的小说,而是序言。为什么叫梅塘之夜呢,是小说家左拉在法国巴黎郊区一个叫梅塘的地方,新建了一个别墅。房子建好了以后,他请了几个他的粉丝,年轻的作家,包括莫泊桑、于斯曼、塞阿尔、埃尼克、阿莱克西等五个到他家里居住。几个作家在一起海吃狂喝之后,开始比赛讲故事的能力。左拉出了一个命题作文,说,每一个人必须以普法战争为背景,讲一个故事。这本书的出版成就了莫泊桑。正是因为左拉的命题作文,莫泊桑写出了《羊脂球》这篇世界名著。
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有时候会想到,作家一定是有一个小圈子的。这样的圈子有助于创作,因为,他们是互相督促,又或者是互相温暖。
下半年读了莫言的新书《晚熟的人》(莫言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读完之后,对莫言又多了一份敬意。觉得,有时间,我要补一下课,将之前没有读的“书架上的莫言们”读了。
《晚熟的人》,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作品。小说集的前八篇都是极好的,而后四篇则面目模糊,趋于平庸。我很喜欢小说集里的两个人物,一篇小说的标题叫做《诗人金希普》,一篇的标题叫做《表弟宁赛叶》。这两篇小说读完,你会深深地相信,莫言的老家山东省高密县有这么两个人。当然,莫言写的是小说,然而,他把人写得太活了。
小说《表弟宁赛叶》的开头有一句问话,这样写的:“三哥,你说良心话,我的才华,在你之下吗?”哈哈,简直是赵本山小品的开头。
初冬季节,我读完了《欧洲最佳小说3》(译林出版社2020年8月第一版)。《欧洲最佳小说3》这一次的选稿质量不如第二部。但也有不少让人喜欢的短制。全球化的语境下,小说作者所面临的困境越来越雷同。我理解他们的平庸。
而今年下半年,我最想推荐的,依然是麦克尤恩的最新长篇《我这样的机器》(麦克尤恩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
我是麦克尤恩的忠实粉丝。甚至,我的某一个小说,直接模仿了他的小说的结构。这些年来,麦克尤恩的写作越来越成熟完美。他是一个拯救作家视野的小说家。
每一年,我所期待的作家新作里,中国的作家,我最期待格非,而国外的作家里,我最期待麦克尤恩。
《我这样的机器》写的是一个机器人的故事。麦克尤恩的高明不在于他讲了一个多么曲折的故事。《我这样的机器》是一个故事近乎平淡的小说。三四个人物,既没有世纪灾难,也没有离奇的人伦惨剧。麦克尤恩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文明的边界,以及机器人的伦理。
我个人特别希望每一个中国的小说家都能读一下麦克尤恩,不是推销他的文笔和才华,而是推销他的认知能力,和小说的观念。
是的,中国作为一个文学出版繁荣的国家,小说作者大都沉浸在语言的训练,发表或荣誉上。这是对小说的误解。而麦克尤恩,可以打破这些执着。
2020年,是世界的灾难之年,是我们情绪受到了严重破坏的一年。然而,幸好,还有阅读可以拯救我们。幸好还有那么多优秀的写作者和思考者,在填充这个平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