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阅读自然不能不与疫情关联。非典基本结束的2003年,我曾为一家媒体写了出版物印象,今年承《中华读书报》美意写作此文,于是不免有了些冥冥之中的意味。
说起来,令人宅在家中的疫情,原本是促人读书的契机,仿照老祖宗《诗》可以兴观群怨的经典立论,此时读书的意义,自是不妨有破闷解忧祛魅益智种种可以开放性扩展的纷繁好处。
实在说,我的阅读更多流连于旧著,也就是约稿编辑所云侧重既往的好书。这当然是阅读兴趣使然,又是写作涉猎题旨的诱发,写作从来就是一个再度和深度学习的过程,这一点于我尤其如此。于是,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余嘉锡先生的《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不免成为下力阅读的品种。鉴于本文阅读版本时间线限定,这些自当从略。
也是缘法,2003年那篇中曾提到黄集伟先生的语词笔记《冒犯之美》,本年又有他的新作《文案三章;图书编辑业务手册》(译林出版社2020年7月版),这是作为资深媒体人的他,“阅读笔记”系列和“语词笔记”系列之外,颇为“职务”的作品,我称之为“技术流”,有书评刊发于《中华读书报》,此处不作展开。
王元涛的文字我一向喜欢,而且这喜欢似乎也不止于我,譬如他的《汉城汉城》,我以为是目力所及描摹韩国世象最好看的,征之熟识的朋友,同感者果然不在少数。写作路径不烦多样的他今年又推出了散文集《野菜清香》(花城出版社2020年3月版),这是林贤治先生主编的“绿风文丛”一种,文丛立意花草树木,野菜正当其选,而且角度十分讨巧。
元涛也是媒体人出身,所以目光犀利,知道如何搔痒阅读者的心思;他写过小说,所以文字中天生一种叙事根柢;他又是认真的人,所以笔下纷纷,看似闲云野鹤,其实内中颇下了不少求证乃至考据的力气,做足了功课。林贤治先生的点评是:一般文士喜掉书袋,后者(按指本书)亦不乏此中杂俎,但未忘现实人生,夹带了不少历史、社会人文的元素,多出一种经验主义的东西。
虽然本书说的是“野”菜,然吃野菜的人才是作者最在意的,于是他的芸芸诸篇,几乎无一不谈到人,而且描摹富有画面感。我个人的写作习惯,除非如本篇立意即在申述己见,否则一般都着意让笔下文字不和自己发生干系,自觉不自觉的把持一种“间离效果”。这样的习惯或许有它存在的意义,却也在禀赋里少了些什么。元涛的文字不屑于我那样的纠结,于是往往从“我”身边谈起,读来令人不禁生出氤氲的亲切感觉。
于此他自有道理:“写野菜,最怕的是见闻不够典故凑,没有亲身体验,东找一个传说、西抄一个轶事,勉强生硬成篇。对此,我会尽量克制,但恐怕也难以免俗。不过有一点,足以体现我的诚意,那就是本书所写野菜,我基本上都吃过,零星没有吃过的,也会在文中有所交代。”
承刘华杰、田松诸先生的谬奖,我曾被归为博物写作之人,在我自然是与有荣焉,当然也是个人兴趣所致。而于此类作品,自然是留意的。有些吊诡的是,一段时间以来,《山海经》居然成为阅读界面的热词,尽管它实在是一部并不那么容易读的书。与朋友交流,一致以为与图有关:这图当然不大是典籍意义的,而更多是今人构造而初心不免炫技的绚丽图案。据说幼儿期的思维是形象的,由此足见芸芸众生对读图的视觉系兴趣其来有自且绵绵不绝,这也可以理解为不失其赤子之心吧。
一个文本问世之后,阅读者的理解阐释并不方便圈禁于原本的题旨,不过前提最好是尽量尊重这个原本的题旨。刘朝飞著《志怪于常:山海经博物漫笔》(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版),为之作序的张远山将其定义为学术随笔,作者的着力则在于名物的阐述。
传统的名物考据,肇源于影响本土甚巨的儒家对其经典的词语解释,被视为辞书之祖的《尔雅》便俨然十三经之一。孔圣人教导众学徒学《诗》,说学了可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最后还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足见多多记住鸟兽草木虫鱼之类,属于不贤者识其小,是读书人的一个起码底线。不过终于是底线而已,所以八大家的韩愈说,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尔虫尔鱼,是专注大道的正统儒家看不大起的,因此遭到轻蔑,哪怕《尔雅》位列儒家传世经典。
本书诸篇虽然立足“志怪”的《山海经》,具体讨论的则如作者所云,大多是一些平实的东西,这从诸篇的标题便可窥见:豕与彘有什么不同,忘忧草,腊肉的学问,果珍李柰,菜重芥姜,香草,悲催的山药,鲤鱼跳龙门……这自然是书名所谓“志怪于常”的立意。值得注意的是,书前有作者所云的两篇“绪论”,书后又有《夸父神话的流变》《〈山海经〉与神仙思想》《〈山海经〉图补说》《神秘的〈山海经〉、古文字与二重证据法》种种学术体式诸篇,似乎印证作者所云“建立‘中国博物学’”的宏大愿景,尽管本书行文是以“漫话”“漫笔”的形式。兹事体大,颇颇不易,有志者其勉之。
师从高僧净慧长老有年的佛教作家马明博,新出《禅的滋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1月版),于禅机体悟,又增其一味。
拿到书,我本来是意在文字的,毕竟作者是写字的人,而《揭谛揭谛:禅是一个动词》《因果:因果是生活的法则》乃至《我不是不会咬,我是不咬你》《爱我,就请来抱抱我!》这样一如“佛是干屎橛”味道的文题,亦不免引人欲读;所以对两篇序中强调的画,有些不以为然。不料翻阅之下,果然画才是根本,或曰,画得确实有看头,而文字,则不妨如序者所云,是“配”的:作者的文字依然是好,然却实在是为画服务的,说“配属”也无妨。当然,我以为最合适的解释该是,一种禅意,作者最先想到的表达方式就是画,而一向以“悟”为圭臬的禅门心法,又不是寻常人参详得透的,于是文字鱼贯而来,成就一种辅车相依的呼应。
作序者以为,本书是典型的“文人画”,而我倒觉得,或许说是“文人之画”似乎更其允当,这当然是一己管见。
谈画我是外行,不过在我这个门外汉看来,本书的画,黑白当道,构图清减,运思新巧,颇具符号意味,透露出一种自成体格的写意韵致。这样的呈示,果然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居心,更不妨是非画技科班出身的人出乎意外的藏拙之法,尽管以我的拙眼看来,还窥不出什么纰漏。作序者云:像你画的这些画,我们会画画的画不出来,那些不会画画的更画不出来。这倒是颇具法眼的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