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11月,虽已立冬,但或许是由于“暖冬”的缘故,被寒霜久打的树叶,仍依恋故枝,红黄缤纷,色彩斑斓,令人感到好像置身于优美的诗的意境和俳句的世界里。不想就在这时,意外地收到最近出版的日本俳句四大家集——《我想为您拭去眼角的珠滴》。
本书译者叶宗敏先生是我多年的俳友。他是一位日本文学研究学者,也是一位翻译家,特别是在翻译俳句方面有许多建树。
俳句,是日本民族特有的一种文学形式,距今已有400多年历史。传统俳句的特点是由17音组成,分5、7、5音三节来写,而且每首俳句,必须含有一个“季语”,即春夏秋冬、花卉草木等表现季节时令的词,使俳句起到联想和类似“赋比兴”的作用。仅17音的超短句,无背景,尚凝练,重含蓄,要求作者既写出瞬间感受,借以抒发情怀,又要意蕴隽永,余韵袅袅。由于短小紧凑,没有废话,俳句在日本被称为“省略的文学”,又由于它富有节奏感、形象性强,人们赞其为文字的“音乐”或“绘画”。
本书翻译的俳句这种文学形式何时传到中国,现在很难查考。据说,最早用日语写俳句的中国人是明末清初的禅僧东臯心越(1639-1695)。后来,又有少数人写过俳句。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和旅居日本的中国文人曾把俳句译介给中国读者。近年,俳句的汉译逐渐增多,中国读者对俳句的关心和兴趣也比过去更加浓厚。但即使如此,在中国,了解俳句者仍是少数,至于对俳句作者,就更为陌生了。知名度高的俳人有江户时期的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与明治时期的正冈子规。而叶宗敏先生在书中选译的正是这四位大家的传世作品。
纵观四位大家的作品,可以说题材广泛,立意新颖,抒情真切,清新优美,委婉动人,风格质朴。读了,会使人产生如见其人之感,又会使人感到仿佛触到了他们的心灵。如果这几位大家没有纯洁丰富的情感,没有深厚的生活基础,没有对人生的无限热爱和细心观察,没有过人的天赋,要写出这么多意境优美、动人心弦的佳句,是不可想象的。
叶先生的新译著让我眼前一亮,因为在我面前展现的是完全崭新的、微型自由诗一般的汉语俳句。这表明叶先生大胆地冲破格律束缚,摆脱传统的俳句译法。如此大的新变化,怎能不激起我去探索俳句翻译未知领域的强烈冲动?
我知道,新中国成立后,俳句的翻译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可喜局面。有人主张译成一句或长短句,也有人主张译成五言两句或七言两句,更有人主张译成由五言、七言、五言三节组成的汉俳形式。叶先生长期以来翻译了大量俳句,且有许多大胆的尝试和创新。但,他基本上是采用汉俳形式进行翻译。但,这次却一改过去的译法,采用了据说是当今中国青年喜闻乐见的“裸诗”的译法。不管哪种译法,我认为各有千秋,没有优劣。
所谓“裸诗”和“裸译”,与“淫秽”毫不沾边,而是诗歌表达的一种创新形式。一句话,就是“诗人用赤裸裸的寓意和语言文字来表达对某一人或事物的真实感受”。据说,这种形式的诗是从车延高的“羊羔体”以及冰心的《繁星、春水》等小诗演变而来的。它们虽小,但通俗直白,寓意深刻。
这是一种新的实验和尝试,我觉得这种译法很好,虽然很难,但比较自由,新颖,耐琢磨,富有现代感和诗意,也许更能吸引年轻读者。
下面,就以脍炙人口的松尾芭蕉的名句译案为例,来探讨叶先生的新译。
古池や蛙飛び込む水の音译案:
古池蛙跃入水声(译者不详)
蛙跃古池内 静潴传清响(彭恩华)
闲寂古池旁,青蛙跃入水中央,水声扑通响(叶渭渠)
古池塘呀,青蛙跳入水声响。(林林)
叶宗敏先生的新译为:古池苍苍青蛙跃入水声响
这首俳句,写于江户(今东京)深川,芭蕉居住的草庵前有个古老的池塘,十分宁静。春天的一个下午,忽然传来青蛙跳入池中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寂静,但接着又恢复了往常的静谧。这首传世名句被称为“蕉风开眼之句”。由静到动,又由动到静,这样的无常深邃的意境,明显地带上了禅寂情调。
我认为,叶宗敏先生的新尝试,有创意,有突破。他在“古池”后面加了“苍苍”二字,与末句“水声响”相呼应。“苍苍”二字烘托出更加寂静苍凉的气氛,一下子提高了译作的艺术性和诗意。如果没有“苍苍”这二字,就是一碗白开水。
总之,俳句是诗,一首诗没有诗意,就没有生命。
大家知道,诗是很难翻译的。有人说,诗可译。也有人说,不可译。我认为,诗既可译,又不可译。一般来说,如果译诗是以传达意美为标准,那么大部分诗是可译的。但诗的形美,有的可译,有的不完全可译,有的则完全不可译。至于音美,包括音律、音韵、特殊的修辞法等,是不可译的。翻译俳句,大致也如此。5、7、5三节构成的汉俳。从形式看,类似日本俳句,但缺点是由于汉字不同于日本假名,信息量大,内容要膨胀许多,显得松散一些,不那么凝练。但译成长短句也未必就完美无缺。看来,两者各有长短。但总的来说,叶先生的翻译,忠于原文,注重神韵、风格和节奏,并兼顾形式,有时也注意韵脚,足见叶先生对于日语和中国古典诗歌有深厚的功底和修养。不仅如此,最近我还发现叶先生还是一位用日语写作俳句的“俳人”。具有这样的修养和资质,翻译俳句,一定得心应手。
说到“季语”,也许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译者叶宗敏先生几乎在每一首俳句的注解中,都介绍了“季语”。这是本书的一大特点。由此可见,叶先生对“季语”的重视。然而,“季语”在传统俳句中到底起什么重要作用?这正是中国读者普遍关心和希望了解的。
“季语”,是俳句所不能缺少的人们共有的一种季节感,是俳人创作时寄托感怀的自然发露,也是丰富俳句内涵的一种需要,而绝不是因为传统俳句的格律需要而随意加上去的。这样一种作用,往往是外国人所不容易理解的。
日本列岛美丽的大自然和四季变化,使情感细腻的日本人创造了很多优美的“季语”(不消说,不少“季语”是借用中国的),而“季语”的不断增多,又反过来使日本人进一步丰富了对自然界的认识,也进一步增加了对大自然的爱。这就使俳句中的“季语”,在日本文学发展的长河中日臻成熟,不仅增加了俳句的姿色,而且成为日本人的审美传统。“季语”作为日本的一笔文化遗产,成为人们考察和理解日本文化的关键词汇群。
正如笔者上面所说,中国人要真正去理解季语在俳句中所起的作用是很不容易的。试举一例:
本书收录的与谢芜村写的一首俳句:
易水にねぶか流るる寒さかな根深(ねぶか)是大葱(ねぎ)的意思,我国著名诗人,已故百岁高龄的林林把它译成:
青葱飘流去,易水今犹寒
大家知道,芜村并没有来过河北省的易水,这是他的想像之作。根据《史记》记载,燕国的太子丹,忍受不了秦始皇的欺辱,派荆轲去刺杀秦始皇。荆轲从易水临出发时曾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汉学底子的日本人都会读:“風蕭蕭として易水寒し、壮士ひとたび去りて再び還(かえ)らず。”显然,芜村是在读了它以后,想像一种情景,写出那首俳句。它的意思是说,因“风萧萧兮易水寒”而闻名遐迩的易水,今天就像荆轲出发的时候一样,又是一个寒冷的天。猛然一看,不知是谁在上游扔了一棵大葱,这棵大葱随着水漂啊、漂啊、漂啊,顺流而下。而大葱茎部的白色使人感到更加寒冷。作者是用叶绿茎白的大葱来衬托易水寒。林林在翻译这首俳句时就曾说过中国人很难理解。是的,中国人看到大葱白色的茎部谁都不会感到很冷。但日本人的感觉就不一样。
中国的北方一到冬季,新下来的大葱在早市上堆积如山,形成冬天的一景。但是,正像上面所说的那样,中国人从大葱的白色茎部感受到的季节感跟日本人不一样,并不觉得寒冷。因此从上游漂下来的大葱跟易水寒之间到底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中国人是难以理解的。我认为这就是文化差异带来的困难。中国人要确切而深刻地理解俳句,往往有一定的困难。正因为如此,今天在中国译介俳句,对于发展中日文化交流,增进两国人民的相互理解,具有重要意义。
总括我的想法,我认为:俳句是俳句;译成汉语的俳句是译成汉语的俳句;汉俳是汉俳。它们是各不相同的。因此,在翻译上要求“完全等值”简直是不可能的。通常的翻译,做到的只能是“近似值”。但尽管如此,把日本俳句译成汉语介绍到中国来的工作,对于发展中日文化交流仍具有重要意义。
如上所述,俳句的汉语译法,现在虽然呈现着百家争鸣的景象,然而不管采用怎样的方法,我希望能在下述三个方面倾注更多的力量:一是尽可能去接近原作者的精神世界;二是努力去消除在两国人民中间实际存在着的审美观的差异;三是在保持汉译俳句的形式美的同时,要努力表达俳句原作具有的深度。
如果我们能通过这样的宝贵实践,至少可以达到如下四个目的:第一,可以使中国人更深刻地理解俳句,了解和把握日本人的心灵、情趣和审美观。第二,在更好地推动俳句的汉译工作方面,将起到积极地促进作用。第三,将为新型诗歌(含汉俳)的发展作出重要贡献。第四,将进一步推动中日文化交流的发展。
最后,我想谈谈本书的书名《我想为您拭去眼角的珠滴》。“我想为您拭去眼角的珠滴”,是从松尾芭蕉俳句的后两节摘取的精华。
鉴真大师公元742年(唐天宝元年),应日本僧人邀请,先后6次东渡,5次失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754年到达日本。那时,他已经失明。但他“目盲心不盲”,为日本佛教被纳入正轨和中日文化交流作出了可贵贡献。圆寂后,弟子们雕塑了大师的结跏趺坐像,供奉在奈良的唐招提寺内。松尾芭蕉于1688年参拜鉴真大师像时,由于对他无限崇敬,写了这样一首俳句:
手持嫩叶
我想为您拭去眼角的珠滴
芭蕉的这首俳句,堪称绝世杰作,被镌刻在这座寺院的开山堂前的诗碑上。请看芭蕉的原句:
若葉して御目の雫ぬぐはばや芭蕉说的是:我多么想用一枚嫩叶擦拭您眼里的泪啊!在句中,芭蕉没有用“涙=なみだ”,而独出心裁地用了“雫しずく=水滴”一词。叶宗敏先生告诉我,他翻译这首俳句,费的力量最大。他说:“我觉得若将其译成泪珠,太直白,而且抹杀了蕉翁的含蓄,代替了读者的想像,造成诗意大减。“滴”,在中文多作量词,叶先生经过苦思冥想,耗时周余,最后选择了“珠滴”,使它成为名词。我认为,叶先生译得好!“珠滴”,简练而又优美,隽永。最可贵的是创新。据我所知,在日文翻译界中,没有前人这样译过。如果译成“泪”“泪珠”“泪水”等等,未免太俗。
(作者为原文化部副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