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陆续有石评梅的佚诗、佚信及相关材料被不断发现,进一步丰富了我们对这位现代女作家的认识。笔者也参与了一些钩沉工作,并有所收获。但此文所谈,并非新发现的石评梅佚文,而是石评梅的一篇未引起足够重视的集外文——《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
《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发表于1925年2月4日的《京报副刊·妇女周刊》上,署名“冰天”。这一篇短文既没有被收入石评梅去世后友人萃编的《偶然草》《涛语》,也没有被收入1983年开始陆续出版,囊括当时已知的所有石评梅作品的《石评梅作品集》。2014年出版的两种《石评梅全集》以及其他多种石评梅选集,对于这篇短文,同样付诸阙如。这篇文章没有被收入到任何一种石评梅的书中,这也是笔者在这里称之为集外文的缘故。
但是,这篇文章并非没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已有零星材料提及,此文应为石评梅所作。比如,1990年出版的李庆祥《评梅女士年谱长编》,在1925年的纪事中,明确提到这篇文章的发表信息;1996年,王庆华所著的《高君宇传》,明确提及了此文(引述个别字词有误);2012年,王鸣剑所著的《女性的天空——民国才女们的情感历程》中,在谈到石评梅时,同样引述了此文观点。但这三位研究者都是简单陈述或引用,没有对此问题做出梳理和论证。
那么,《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究竟是不是石评梅所作?此文虽短,但实际上,其是否为石评梅所作,对于理解石评梅的思想至关重要。这里根据《京报副刊·妇女周刊》原刊,照录如下:
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冰天一个卖花女郎问她:要空谷中的幽兰?要人寰里的牡丹?她含泪说:
谢谢朋友,我仅要把我的心唤回来,在紫罗兰前。
谁都是愿意生命像春园般烂缦,不愿如秋野般枯寂。
在一种自然的情况下,我们人类的生活,是建在爱的园里,为了爱自然不能独身:(;)但因环境事实的压迫,独身仅不过是一种求不到爱的呼声,也许是在特种情形,抵抗侵入的一种办法。理智情感事实上,我们绝不希望独身主义的成立。
我们不能讪笑独身三十年,而结果终不免同人拜花堂的女子,也不该鄙弃独身主义,而结果居然清静枯寂安于所守的女子;相信这是自我尊重,意志自由,个人趋避的问题。
花开时,绝不忍摧残其萎落,自然爱苗植种后,也绝无权禁止其滋放。
所以为了爱应该结婚。
二,
独身既然我认为是某种情形的呼声和办法,因之我们知道独身的女子,所坚持她们信念的自然有个绝大的力存在,这力就是她们为了什么要不结婚而独身。
我不能为普天下独身的女子;(,)作统计的叙述:(;)但是我始终认为人类是为了爱而存在,社会是为了爱才组织,任何事不能牺牲的,为了爱可以牺牲,任何事不能抛弃的(,)为了爱可以抛弃,死最神秘,但是爱比死还要神秘。
处此新旧嬗替的现世,爱园里横生荆棘,塑(竖)隔铁壁,旧道德偏阻其所好,投其所恶。在系链下挣搏的我们,自然痛苦多而愉乐少,失败多而成功少。饱尝酸辛,历经艰苦之后,心湖自然由枯寂而平静,由平静而绝望,她的爱之信念,遂变成独身的信念。
我觉世间爱最伟大,为了爱独身的更较伟大!
从种种材料综合来看,此文的作者为石评梅,当无疑义。
首先,创办于1924年11月的《京报副刊·妇女周刊》,正是由石评梅和陆晶清主编,《发刊词》也是由石评梅执笔。石评梅既然主编该刊,而且又一直坚持独身素志,那么针对“独身主义”的话题,不可能没有意见要表达。有理由推测,甚至连这一期“独身主义”专号,都很有可能正是石评梅策划的。
其次,此文中所谈的观点,符合石评梅这一阶段的思想倾向。她在那个“新旧嬗替”的时代,受到情感上的伤害,最终“心湖”“由枯寂而平静,由平静而绝望”,成为独身主义的坚守者。文中说“爱园里横生荆棘,竖隔铁壁”,而石评梅在1924年7月(此文发表的半年前)给焦菊隐的信中,也说“我绝对莫有在爱园生活过”,两者构成呼应。更可相互印证的是,本文的标题是《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而此文发表约一个月以后,石评梅就对病床上的高君宇明确说过:“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的,你也为了爱独身。”(见石评梅《最后的一幕》)契合度如此之高,恐怕没有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了。另外,这篇短文用对仗、比喻,虽有凄清之思,但又不乏韧性,符合石评梅一贯的文风。
最后,此文署名“冰天”,石评梅是否用过这个笔名?1936年袁涌进编的《现代中国作家笔名录》,其中对于石汝璧(石评梅本名),仅收“石评梅”“评梅女士”两个笔名,因此书成于现代作家笔名研究的草创期,自是粗疏;1988年,徐廼翔、钦鸿合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对于石评梅,收“波微”、“梅影”等七个笔名,仍嫌不够完善;2014年出版的《石评梅全集》,将石评梅每一篇作品发表时使用的笔名一一罗列,可谓详实,但其中仍未见到“冰天”。
值得注意的是,石评梅使用过“冰华”这一笔名,而且散文中多次出现“冰天雪地”“冰雪友谊”这类词语或意象。更说明问题的是,石评梅作品中,多次独立使用“冰天”这一不太习见的词汇,如:“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露沙》);“我的心埋在冰天的红梅树下”(《玫瑰花片的泣诉——寄纫秋》);“冰天的清晨,曾把欢喜泪去灌溉她”(石评梅佚诗《失丢了的心》,2017年由鲁毅发现);等等。
笔者原以为,推测性的旁证只能到此为止,无法直接证明石评梅使用过“冰天”这一笔名。没想到的是,距离笔者留意于这一问题一年半之后,居然在查阅焦菊隐的资料时,偶然发现一条关于“冰天”的重要线索。
焦菊隐与石评梅交谊颇深,在八十年代出版的三卷本《石评梅作品集》里,就收录了石评梅致焦菊隐的九封信(其中六封,石评梅去世后不久,曾在《华严月刊》刊载过)。半年前,笔者查阅焦菊隐的女儿焦世宏所撰《焦菊隐》一书时,忽然发现,其中提到保存下来的石评梅致焦菊隐信札共有十五封。那么,其他六封信为何没被收入《石评梅作品集》?经过一番追索,笔者发现,原来这几封信的内容,焦世宏已在2005年撰写的《父亲焦菊隐与石评梅、林素珊》一文中披露。查阅此文,得以再次读到石评梅尘封已久的书信,并知晓石评梅与焦菊隐交往的更多细节。更可以称为意外之喜的是,在这六封此前未曾面世的书信里,其中有一封提到了“冰天”这个名字。
石评梅的这封信写于1925年3月12日。这里据焦世宏发表在《传记文学》上的原文,照录如下:
菊隐:
在这十几天内,我的一个世界忽然间变更了!我罹入不幸和悲惨!我病了十几天,今天来校才看见你的信。
菊隐,你为什么要把《冰天》(“冰天”)改成《评梅》(“评梅”)呢?你知道吗!这个平凡的书(笔)名,但是内容的关系很重要,尤其是我自己,所以“冰天”绝不能改成“评梅”,想不到你又改了。菊隐,在你无意中,确给了我一个最难的地位,你知道吗?
我现在一切都空虚了,只留我这不死的驱(躯)壳在地球上转动,也不知何日是我的尽日?
心跳手颤,不多言。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石评梅的笔误或整理者的疏忽,信中偶有错讹,笔者在括号内予以校正。其中,“书”或为石评梅笔误,或为整理者整理时,因繁体字“书”“笔”形近而讹(此处也有可能是“署”字,整理时因“署”“书”音同而讹)。
高君宇于1925年3月5日病逝,这封信写于此后不久。不过这封信并没有围绕高君宇之死展开,而是针对焦菊隐此前的来信,谈对于“冰天”署名问题的看法。这里谈的,所为何事?查阅这一时段石评梅所发表的作品,以及焦菊隐的活动资料,不难弄清事情的原委。焦菊隐当时与张友鸾共同主编《京报副刊·文学周刊》,而这一时段,石评梅恰好有且仅有一篇作品发表于该刊。短篇小说《只有梅花知此恨》,发表于1925年3月14日,也就是石评梅给焦菊隐回信的两天后,署名正是“评梅”。显然,石评梅将这篇小说寄给焦菊隐时,要求他以“冰天”的笔名发表。但焦菊隐却将“冰天”的署名改为了“评梅”,并在信中告之,遂有了石评梅的这番回应。另外,《只有梅花知此恨》中,主人公潜虬对曾经深爱的薏妹说:“你应该知道社会礼教造成的爱,是一般人承认的爱,他的势力压伏着我们心灵上燃烧的真爱。……这是痛苦,已经沉寂了的湖,你让它永久死静好了。”这里的语汇和思想,都与《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一脉相承。
至此,可以确认,“冰天”正是石评梅这一时期使用的笔名。就目前资料来看,石评梅首先在1925年2月4日发表的《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一文中,使用了“冰天”这一笔名,紧接着,又在同样写于2月的小说《只有梅花知此恨》中,打算继续使用“冰天”的笔名。可惜由于焦菊隐的改动,“冰天”这次未能面世。“冰天”,也就成为石评梅所用笔名中仅出现了一次的一个。或许,应该感谢焦菊隐,他将她的笔名改为“评梅”,这不仅减少了石评梅作品日后的考证难度,更使得“冰天”这一笔名的相关材料和证词得以保留,从而成为破解《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一文相关问题的锁钥。
石评梅为什么要使用“冰天”这一笔名?她又为何对焦菊隐表示,这一名字很重要,绝不能改成“评梅”?笔者作一揣测,认为这一笔名应和高君宇有关。石评梅的《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一文发表前不久,正是她在长久的矛盾和纠结后,最终向高君宇决绝地表达,二人关系已成定局之时(参见石评梅散文、庐隐《石评梅略传》、陈文秀《高君宇年表》等)。所以,石评梅的这篇文章,就不仅仅是对自己独身信念的重申,也是对高君宇的一种表态和回应。高君宇曾用过“天辛”的化名,石评梅散文中提及高君宇时,即多以“天辛”相称。那么可以推测,“冰天”之“天”,即是对“天辛”之“天”的一种呼应,正如石评梅此前向高君宇说的那样,愿做他“惟一知己的朋友”,“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而“冰天”之“冰”字,则表现了石评梅有意区别于高君宇的一点,即她内心如冰、矢志独身。或许,正是由于“冰天”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所以石评梅才会非常介意焦菊隐的改动,强调“内容的关系很重要,尤其是我自己,所以‘冰天’绝不能改成‘评梅’”。
确定《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的作者,对于理解石评梅至关重要。这是石评梅存世文字中,唯一一篇直接论述她所坚守的独身主义的文章。文章不长,但流露的观点通达而深刻,饱含的情感赤诚而沉痛。石评梅作为当时妇女解放和女权运动的倡导者,对于独身问题是具有深刻理解的。她认为人类天然渴望爱,甚至是为爱而存在的。如果拥有真正的爱情,应顺其自然地走向结合,绝不允许外人粗暴干涉;但对于得不到爱或因其他原因而独身的女性,或者最初独身,后来放弃信念的女性,大众也应平等相待。在第二节中,她又痛切地谈论了一些女性独身的原因,那就是在新旧交替的时代,“爱园里横生荆棘,竖隔铁壁”,饱尝酸辛之后便很容易走向独身主义。石评梅最后歌颂一些独身的女性:“我觉世间爱最伟大,为了爱独身的更较伟大!”谈论石评梅的独身主义,或许需要另写一篇专门文章来详述,但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感到,作为“五四”一代的著名女作家,石评梅的思想无疑是超前而深刻的,这也正是她的作品至今受到读者喜爱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