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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11月04日 星期三

    天地之大德曰生——也说卡森的身份

    刘华杰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11月04日   13 版)

        世人受制于惯性,对于累积的变化,哪怕是对自己有伤害的持续性变化,并不敏感。温水(毒水)煮青蛙,青蛙起初并不知觉,等到发现事情不对头,游戏已快结束。在现代社会中,即使意识到了风险、危害,当事者也往往劝说自己忍受、顺从,甚至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关于污染、战争,更不用说每日的工作,人们都习以为常,对于其中体系化的浮士德式交易——以长远悲剧的代价换取眼前利益——听之任之。

        借助于地质学语言,我们正在经历的时代被正式称为“人类世”,大意是说人这个物种对大自然的影响非常大。这个时代也是“杀生”的时代,人类内部虽然纷争不断但总体上看大屠杀现象比以前在减少,可是人的过分举止给人以外的生命世界造成了巨大伤害,且有增无减。古人讲“天地之大德曰生”,于是反过来讲,人这个物种很不地道,很不道德。最终,由于人类的贪婪,周围自然世界的破坏也将反作用于人类自身,即人在加速毁灭自己。

        不过,谁是人类? 谁代表人类?人类是个大杂烩。人类中有不同的人,身份、地位不同,想着不同的事,做着不同的事。

        卡森是我们时代的先知、少有的杰出思想家。思想家颇讨嫌,因为惊了世人的梦,坏了大家的好事。卡森并不像现在一部分人想像的那样始终受欢迎。实际上,她与许多思想家一样,遭人嫉恨。特别是因为她动了人家的奶酪,反对滥用杀虫剂,让许多化工厂的老板和科学家不高兴。

        2019年暑期在黑龙江大庆,当译者熊姣邀请我为卡森的经典著作新译本写篇序言时,我满口答应了。可是,事后一想,我能写出什么新东西,增加什么信息量? 我想说的许多话,卡森在《寂静的春天》中提前近60年都说清楚了。这部经典的具体内容无需我再来介绍和分析;写一则导言或者序言,我还能比得过先前的大佬沙克尔顿(Edward Shackleton)、赫胥黎(Ju⁃lian Huxley)、戈尔(Al Gore)、梁从诫? 他们都大力推荐过卡森的这部书,在不同年代为它写过序言。

        关于卡森的生平,较好的中文资料可以参见台湾出版的卡森辞世50周年纪念文集《瑞秋·卡森:以笔开创环保新天地的斗士》(金恒镳、苏正隆主编,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及朱瑞旻的文章“卡森的博物人生”(见刘华杰主编,《西方博物学文化》第18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90-410页),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查。在此我想就卡森的身份说几点。

        第一,卡森是当代杰出思想家、哲学家,对可持续生存有深入的研究、体会。在女性当中,她在思想史上的地位估计与提出“内共生理论”的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相当。治哲学者,可分三类:治生者,治死者,和不占少数的治混者。生者,维生、护生、永恒;死者,终结、杀生、流逝;混者,混混,苟且活着,随波逐流。前两者一正一反,互相交织、帮衬,难解难分,都算正经为学。后者则常趋炎附势,浪费自家青春,误导黎民百姓。卡森属于前者,发现问题但不悲观。她赞美自然造化,为万千生灵呐喊,一生致力于生态系统的健康、可持续生存。

        《寂静的春天》呼唤的是一个有声的、充满生机的世界。卡森已经成为一个世界级的大人物,并且主要因为眼前的这部书。但是当今主流世界并不认为她就是了不起的思想家,即使承认她思想超前,算个思想家,也算不上哲学家。因为从常识来看,哲学作品并不是这样写作的,哲学家看重理性、思辨,而不是感性、情感、数据。不过,在此,我想坚持一个判断:她是哲学家。哲学的一个重要功能是批判、反省主流话语,她做到了。哲学家关注本性、正义,她做到了,她的作品生动地、令人信服地展示了何谓自然、本性,我们应当如何与周围的世界相处。谁规定哲学作品只能以当代学院派哲学工作者认可的八股文呈现? 老子、庄子、柏拉图、卢梭、歌德不是也用非标准方式做哲学吗?

        几天前,恰好读到康慨的文章“六十岁法国哲学家攻击十六岁瑞典气候少女”(《中华读书报》,2019年8月7日,第4版),说的是法国著名哲学家翁弗雷(Michel Onfray)以傲慢姿态无理地抨击瑞典女孩通贝里(Gre⁃ta Thunberg)的事件。查了一下7月27日《瑞典日报》(Daily Sweden),他是这样嘲讽的:“This girl has a cy⁃borg face that ignores emotion —no smile,no laugh,no astonish⁃ment,no amazement,no pain,no joy.”(这女孩长着一幅无表情的机器人面孔,既不微笑也不大笑,既不惊讶也不诧异,既不痛苦也不欢乐)。这实际上是很不合适的,有事说事,别拿人家的脸蛋开涮。翁弗雷是大红大紫的哲学家(还算有趣,比一般的哲学家要好许多),著作等身,如《哲学家的肚子》《宇宙》《论无神论》《享乐的艺术:论享乐唯物主义》《享乐主义宣言》。通贝里是小小的气候活动家(climate activ⁃ist),也算环保分子吧。坦率讲我也不喜欢她。她从儿童的视角讨论了气候变化,她的作品《没有一个人因为太小而不能带来变化》刚刚上市。但是,从前者不择手段地攻击后者(比如挖苦人家的长相、表情,说人家没大没小)、蔑视普通人参与生态保护等极端言论看,他离爱智慧的哲学反而越来越远,而小姑娘多少显得稚嫩的言行(有时装着老成),反而充满了反思,预示着民众的觉醒。她不是更像一位哲人吗?通贝里和卡森一样也是女性。由今日通贝里受攻击,也可以猜想卡森享受的“待遇”,当年一些人攻击卡森“不科学”“歇斯底里”“维护自然平衡的疯子”“极端主义者”“无儿无女的老处女”。当然,普罗大众还是喜欢卡森及其作品的,好比今日的民众也喜欢通贝里一般。翁弗雷缺乏的不是智力、文笔,也不是环保观念,他甚至直言“人类失去了美感体验”“我们的文明在崩溃”;他缺乏的是宽容和进一步的反思能力。他允许自己整日在媒体上批判、“向左”,甚至胡扯,却看不得一个小姑娘稍微风光一下。其实,这还是表象,翁弗雷偶然的发飙,却可能暗示他先前理性地表述的大道理并不可信。翁弗雷在《弗洛伊德的谎言:偶像的黄昏》中质疑精神分析。可是,老叟怒怼少女,用套路化的精神分析倒是讲得通:在孤儿院生活4年的他恰在潜意识里想释放压力,弥补自己童年受压抑、不受待见之缺憾。

        第二,卡森是一名优秀的博物学家(naturalist)。这个好论证,她的作品、她的行为都反复证明她是西方博物学文化的传人,她所做的与怀特(Gilbert White)、缪尔(John Muir)、利奥波德(Aldo Leopold)属于一个路子。卡森的作品《海风之下》(Under the Sea Wind)的副标题就是A Naturalist’s Picture of Ocean Life,即“一位博物学家对海洋生命的描写”。卡森“像鲭鱼那样思考”与利奥波德的“像山那样思考”有类似之处。鲭鱼和大山处于大自然的存在链条、生态之网中,从它们的视角考虑问题就要有相当的超越性,超出人类或其子系统自己的小天地小算盘,同时权衡各个时空尺度,并且要始终考虑到万物的流变。

        思想从哪里来?毛泽东讲过三大实践。当然,现实中也经常走捷径,从书本从教师从媒体那里获取知识、思想。但是要超越平庸与狭隘、避免过分的线性外推导致荒谬,还得借助三大实践本身。哲学思想的创新也不例外。哲学工作者不关注现实、死读书、穷辩论,只能进入解释学死循环。粉饰太平、事后诸葛、自娱自乐还可以,成为时代精神、引领未来,恐怕不着边际。对照来看,卡森的思想与其博物学、自然科学、自然写作实践密切相关。没有这些“低级的”情感培育、数据收集、知性积累,不会有超前的眼光和远大智慧。

        第三,卡森接受过严格的写作训练和自然科学训练,她也熟悉政府—科学家—企业—公众四者之间的协同与博弈。

        如果说前两条主要体现境界和胸怀,则此条涉及技巧和艺术。她在学校里主修了英语写作、普通生物学、海洋生物学和生态学,她自己通过实践参与了生态学、环境保护的变革,而且是保护生物学的奠基人之一。卡森的优美写作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她不但写过《寂静的春天》,还写过多部关于海洋生物和海洋生态系统的畅销作品。在此,也要提及她起草过大量与生态保护相关的政府公文和宣传手册。她的主要作品现在均已有中译本,但是她在政府部门工作时编写的职务性小册子也值得直接译出。

        现在已经是21世纪,很遗憾,中国的发展并没有很好地汲取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教训。现实是,光鲜的表面背后是农药和化肥的过量使用,严重破坏了生态、污染了水体,置子孙后代的生存于不利地位。不久前我来到福建一个山区,专家告诉我,仅仅因为栽种柚子这一种水果,一个流域就被快速污染了,山坡下的水体中农药与化肥含量严重超标。可怕的是,发现问题后仍然没有好的解决办法。能让果农停下来吗? 当首都北京的人们每天吃着新鲜蔬菜和水果时,可知道它们来自哪里? 为了生产它们,大地、天空、河流忍耐了多久? 我摘录一点公开发表的数据,以说明形势之严峻。

        2018年中国各类农药数量占比大致是:除草剂37.2%,杀虫剂31.3%,杀菌剂26.5%,剩下的是植物生长调节剂、杀鼠剂及其他种类。目前我国有效登记农药产品数达4万多种,数量还在快速增加,平均每年增加6.9%。我国每年农药用量180万吨(是世界平均使用量的2.5倍),有效利用率不足30%,多种农药造成了土壤污染、害虫免疫力增强、生态破坏。中国每年有9.7万吨抗生素用于畜牧养殖业,占年总产量的46.1%。养殖业滥用抗生素是世界现象,但在我国更为严重。我国粮食产量占世界的16%,化肥用量却占31%,每公顷用量是世界平均用量的4倍,且用量还在增加。过量施用化肥导致土壤板结、盐碱化、地下水污染、农产品品质下降、土地长远效益低下、危害消费者健康。比如,我国农业生产中土壤的贡献率大约在50%至60%,比40年前下降10%,比西方国家至少要低10至20个百分点。我国土壤污染严重,中度和重度污染土壤约占2.6%,轻微污染约占11%,耕地中度和重度污染占2.9%,而且污染速度在加快。中国农科院在北方5个省20个县集约化蔬菜种植区的调查显示,在800多个调查点中,50%的地下水硝酸盐含量因过量用氮而超标。(白小宁,袁善奎,王宁等.2018年及近年我国农药登记情况及特点分析[J].农药,2019,58(04):235-238转244.)

        谁来唤醒国民、管理者、企业?

        卡森不仅仅属于美国,她属于全世界;也不仅仅属于人类,她是生态共同体的好公民。在中国,迄今还没有出现卡森级别的人物,但是受她影响,已有许多学者、公众,正在用他们的文字和行动参与维系生态家园的伟大事业中。

        “我们听任化学的死亡之雨洒落,就好像别无选择。而事实上还有很多选择。只要给我们机会,我们的聪明才智很快就会发现更多的替代方案。”要像卡森、通贝里那样行动起来。这样,人类,作为成员,在所居住的星球上,才有可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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