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62年,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的生日是哪一天,却有四种说法。其一,我户口本、身份证注明的是公历1962年10月4日生。其二,我童年时代由爷爷、奶奶抚养。他们是在农历九月十九日给我过生日。1962年这一天是公历10月17日。其三,1973春至1979年春,我生活在父亲身边。他告诉我,报户口时,户籍警察把我的生日写早了一个月。他要求更正,但该警察回复说:“早一个月,晚一个月,有什么关系? 不改了。”按照父亲的说法,我的生日应该是11月4日。其四,1979年春至1980年夏期间,我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她说,我的生日是11月11日。
2017年5月,妻子整理旧物,意外翻检到我一张婴儿时期的照片。在照片背面,母亲手书:“28天的鹰儿 / 一九六二·一二·一 绥江”。按照母亲这个记录推算,我应该是1962年11月3日出生。但是,三年后,今天(2020年9月25日),我查阅当年的日历,才知道1962年11月3日是周六,次日是周日。我忽然想起,母亲还曾对我说:她临产前夕,父亲从四川内江到云南绥江,住了一夜,一早醒来,就被告知她在医院生下了我;我出生的时候是子夜,是一个星期天。1962年11月4日正是星期天,而且这一天正与父亲说我的生日应比户口本记载的日期推后一个月吻合。因此,我出生的日期为1962年11月4日(农历十月初八),无疑了。关于我出生的日子,父亲的记忆是正确的,母亲记忆的日子则差一个星期。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有这一个星期的记忆差错,而且是刚好差一个星期。
母亲和父亲在1950年代初开始在原内江市政府机关工作,两人相恋并于1956年结婚。他们1958年生育了我哥哥。1956年9月,母亲考入原昆明师范学院中文系,1962年夏毕业。因为她出身于四川三台县头号大地主家庭,已怀身孕的她,被分配到当时非常穷困、闭塞的云南省绥江县的第一中学教书。母亲在那里工作数月后生下了我。因为她忙于教学,无法照顾我,我半岁时,一位伯父到绥江将我接回四川威远老家,由爷爷、奶奶抚养。这时是1963年春。
在1963年冬,母亲因为请一位过路的缝纫机修理师带一包红糖给我父亲,附带她手抄的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意外地卷入了一个冤案——这位缝纫机修理师在绥江至宜宾的航船上被逮捕,罪名是“反革命投毒犯”。他行李中被搜查出来的我母亲手抄普希金诗,则被警察视为行动暗号,并以此为证据,逮捕了我母亲。警察逮捕我母亲时,出示的逮捕证把她的名字写错了。警察回应我母亲质疑时说:“名字错了,人没有错!”
母亲1963年冬被逮捕,至1978年秋被平反、恢复工作,在此15年时间,她的案子没有审判、没有结案,她先是被羁押,后是被劳教。1970年,在多年等待无望之后,一直在内江市政府工作的父亲,为了我和哥哥的“前途”,与母亲离婚。他们两人各自重新组织家庭。在母亲蒙受冤案的15年中,我们兄弟俩没有见母亲一面。1978年秋,母亲从昆明返回绥江工作,经停内江,我们兄弟俩在15年分隔之后第一次见到母亲。1979年3月末,我从内江转学到绥江母亲身边上学,我们母子俩一起生活了1年零3个月。现在,我想,母亲对我生日的记忆错误,是否与15年母子分离和她的牢狱遭遇有关?
1963年春至1973春,我由爷爷、奶奶抚养了10年。在这10年中,他们每年在九月十九日这天给我过生日。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社会动乱、生活困难,爷爷、奶奶给我过生日的礼物,就是在九月十九日这天,我一早醒来,奶奶就会把一个烫烫的煮鸡蛋送到我手中,让我在被窝里吃完再起床,给我起床后穿的是一套崭新的衣服。而且,奶奶还会重复告诉我,九月十九日这一天,是观音菩萨的一个生日。他们怎么会把我生日弄错呢?
童年时,我认为我与观音菩萨一天生,是一个巧合。但是,现在我想起,奶奶在我成年后说,我半岁被送来老家时,身体柔弱,特别是我母亲被逮捕后,奶奶非常担忧我的未来。而今确认我11月4日生日后,我忽然明白了,爷爷、奶奶选择九月十九日给我过生日,不是他们弄错了,而是他们希望观音菩萨给予我特别保佑。(按:观音菩萨的生辰日是农历二月十九,成道日是农历六月十九,出道日是农历九月十九,俗称祂有三个生日。)
现在,我除了身份证和户口本,没有任何证明我出生日期的法律依据。我不可能申请官方更正我的出生日期了。我将终生以1962年10月4日,作为我的官方出生日,虽然这个出生日确实是错误的。这是历史,这就是我的人生。庄子说,“未始有物”,并说懂得这个道理,就达到了最高的智慧,“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物都没有,何谈有我? 既然无我,所谓生日就是“以无为有”了。“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庄子·齐物论》)依庄子之论,根本上讲来,关于我的生日,内江那位户籍警察所谓“早一个月,晚一个月,有什么关系”就是大道至言。我父亲当时没有坚持更正,恐怕也是认了这个道理。与此同理,对于绥江那位警察所言“名字错了,人没有错”,我母亲也就无可置疑了。
只是,未始有物,也未始有户口本。庄子的世界,是“未始有封”的世界。“封”就是分隔和界限。“未始有封”,就是“物无不然,物无不可”的世界。这个世界,自然没有国界,不需要护照和签证,来去自由,六合逍遥。现在而今,不仅有户口本,还有身份证,还有护照。护照之用,跨国之行也。但本国护照还得配以他国签证,方可成国际之游。这数种“个人身份”证件,皆须准确填写出生日期。无疑,我至今所有身份证件填写的出生日期均是“1962年10月4日”,与我真实的出生日期相差一个月。
在西方国家,申请签证,提供虚假个人信息是一个要坐大牢的重罪。所以,我历次申请西国签证,均诚惶诚恐,而出游期间则心怀惕惕,归而后已。现今坐实了我11月4日生日,思及签证,则更添惶恐之心,因而倍加向往庄子笔下的鸿蒙之游。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庄子·在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