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研读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叶嘉莹先生在口述自传的结尾这样说。在最痛苦的时候,叶先生靠写作诗词疗愈自己。而在《几多心影:叶嘉莹讲十家词》(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收录的这十次讲词课中,痛苦和对痛苦的超越成为一条贯穿的线索。
叶先生拈取的这条线索,在解读东坡词时体现得最为鲜明。苏轼的坎坷遭际和乐观性格为大家熟知,而叶先生这次讲苏轼,不是强调苏轼如何旷达地应对外界打击,而是在苏轼的痛苦面前停一停、凝心看一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痛苦?
“似花还似非花”(《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是苏轼被贬到黄州时写下的,叶先生讲:“古人常常以为柳絮就是柳树开的花,这个花不是万紫千红地开在树上,它只要一张开,马上就被风吹走了。它也叫花,可是它没有万紫千红的色彩,也不能留在树上。”而苏轼本人的经历,正是二十二岁中进士以后,几年间母亲、父亲相继离世,苏轼守孝六年,再回京时已是新党当政。他不肯委蛇附和,直陈新法之弊的结果是被新党一贬再贬,从杭州到密州再到湖州,乌台诗案九死一生之后又被弃置黄州,此时看见“也无人惜从教坠”的杨花,感慨自然很深。叶先生一语道破苏轼心底的脆弱游移:“你说我苏东坡是一个人才,还是不是一个人才呢?”如果不是,当年进士及第、师友接遇难道是一场空梦?如果是,何以“抛家傍路”“随风万里”至于今日?
叶嘉莹先生并不停驻在对痛苦深渊的凝视中,更进一步看到词人将苦痛向审美体验转化、升华的努力。苏轼像春末柳絮一样身经风吹雨打,却“不恨此花飞尽”,没有因此封闭自己、日日舔舐伤口,而是“恨西园,落红难缀”。这首词为酬和章质夫而作,章质夫以及章、苏二人共同的几位朋友此时都遭贬谪,西园落红和“离人泪”便是就迁谪之人共同的心情而言。此处叶先生特别提醒道,“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不能只顾及意思就点断为“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一定要按照词牌的牌调断为三句,“杨花点点”之后停顿,且末四字注意“是/离人泪”的停顿,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吟诵出来,才足以传达东坡词中缠绵悱恻、欲语还休的情意。
因有苦痛,才会努力拂拭心上阴影;抟揉苦痛为词章,心影在吟唱中渐渐变得通透,像天上的云影一样不再翳蔽日光,而是与日色交相辉映,共成一幅可以欣赏玩味的景象。此时心影已无须拂去,它成为人生的底色,带来人格的厚度、笔下的滋味。叶嘉莹先生“弱德之美”的概念,正是在词章中得到升华的苦痛与词调的音声之美结合而成的样态,是借由书写吟唱实现的对苦痛的超越,而这也是叶先生本人的生命体验。
在“弱德之美”的审美取向下,叶嘉莹先生这组演讲更多地选取词人的“幽咽怨断之音”(夏敬观《吷庵手批东坡词》)。即使策马直闯金营如入无人之境的辛弃疾,叶先生也是选他悲慨秋日的《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来讲。秋天为何总是触动文人最敏感的神经?叶先生用杜甫的“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除架》)来解释,秋日花落瓜熟之后,瓜藤瓜架也就可以除去,这种心情近于《圣经》上保罗所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是对自己一生价值的确认和放心的退场。
在“木落江冷”的秋日,辛弃疾烦闷填心、大发牢骚:“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文章立言得以留名青史固然是好,却不是他辛稼轩一辈子最想做成的事业。接到故人书信提醒他莫要留恋仕途、“忘却莼鲈”,他只有一声叹息:“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太史公当年为了完成著书之志,遭受大辱仍未肯轻易赴死,稼轩唯有向他寻得一点安慰和支持。叶先生参透这一层,替稼轩把心底的话说出:“我有我要完成的东西,我还没有完成,我总希望有一个最后的机会能够把它完成。”这种隐忍中有坚守、豪放中见悲哀的风格,正是“弱德之美”。
与此前已出版的《迦陵讲演集》《迦陵著作集》相比,本书收录的十讲既承续了先前的观点体系,又融入了叶先生近年所思所感。叶先生说自己每次讲课都是“在现场新鲜捧出来的,我当时也在感动之中,所以才能带同学们去感动”。在本书收录的演讲中,叶先生细细揣摩了十位词人在各自的人生境地中,如何把闲愁或苦痛化成了低回婉转的词章。读者自可随着叶先生的手指看向词人们的婆娑心影,而叶先生本人的心影亦在其间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