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老师起初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夹着雪茄,满脸沧桑,在白鹿原上眺望和沉思的凝重表情。站在他的墓前,望着辽阔的灞河河川和沟壑纵横的黄土塬坡,我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他那坚毅而深邃、普通而伟大、平常而奇伟的神情。
记忆中的这一瞬,是1993年春夏之交,陕西电视台为陈老师拍摄的纪录片中的一个特写。此时,《白鹿原》已在文坛引发“地震”,被评论界誉为“开天辟地”“一部令人震撼的民族秘史”。6月份,《白鹿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陕西电视台推波助澜,专门拍摄了纪录片,在不同时段滚动播出。这在当代小说史上,应该是史无前例的。彼时,我还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周末回家取馍得空,盯着电视不放。——那只神奇的白鹿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
很古很古的时候,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后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苗……
神奇的白鹿的传说,经由主持人活色生香的讲述,一时让人置身于迷离的幻境之中。电视画面上这时也出现了一只影影绰绰的白鹿,在开阔的白鹿塬上,奋蹄而起,飘逸地奔腾……我的思绪完全被这只白鹿带走了。
十几年后,在陈老师二府庄的工作室聊到当年的情景,聊到那只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白鹿,聊到主持人的解说,陈老师吸了一口雪茄,身子往后靠在沙发背上,爽朗地笑了起来。有次谈到他的“三体验说”(生活体验、生命体验与艺术体验),他也是这样,起身弹弹烟灰,爽朗而不失谦虚地笑着说:“那就是我个人的一点心得。没有啥。”跟他聊天如春风拂面,暖阳沐颊,轻松,惬意,享受——他朴素,真诚,耿直,睿智,厚道,大气,让人置身于莫大的陶醉和难得享受之中,更难得的是他敞开心扉,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毫无保留地托盘而出,仿佛聆听者是他多年的故交挚友一样。
我与陈老师的直接交往,缘于一篇《白鹿原》版本比较的文章。2008年初,我翻阅《当代》旧刊,看到《白鹿原》的初版本,大约在朱先生墓被红卫兵挖掘的一节,觉得同我阅读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九三本”有着较大差异,于是便萌发了将二者比较的念头。过刊不能外借,我便从家中拿来《白鹿原》的“九三本”,与《当代》刊发的初版本进行仔细的比较。不同之处,或标记在书上,或抄写下来。大约花了一个星期的工夫,做完了这项工作。半年后,文章在四川的一家刊物刊出。这件事就到此完成了。文中我认为,《白鹿原》为了获得茅奖,陈老师做了妥协,对此颇有微词。但我没料到陈老师看到我的文章后,委托一位老作家约我,希望春节后能见一面。后来阴差阳错,最终没能见成。老作家说,陈老师埋怨他没有安排好,并要他代转歉意。其实是我这边的原因,我觉得很抱歉,也很遗憾,答应后面有时间一定去拜访陈老师。
一晃就是两年多。2011年7月21日,我打电话给陈老师,说想去拜访,陈老师说他家中有事,等几天再见,要我将手机号码给他发过去。三个月后的10月22日,他打来电话,说最近有空,可以一见。我问次日可否,他说可以。次日,下起了小雨。一大早,我到石油大学北门,在门口买了一条长城牌细支雪茄、一箱奶,还有一些水果,直奔他的工作室。2003年开春,陈老师从西蒋村老屋回到西安,一直在这里工作见客,直到病重住院。工作室在一幢上世纪90年代修建的旧楼上,同周围簇新的高层比起来,显得颇为陈旧和沧桑。门铃上的数字已漫漶不清,需要按照排列顺序来推测。反应也很迟钝,按了好久,才听到陈老师的声音。上到三层,防盗门已经推开。我喊了一声陈老师,他连声说:“进来,进来!”踏进屋内,陈老师从沙发上起身,说:“来就行了,带东西干啥?”我说这是晚辈见长辈的礼节,笑着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他招呼我坐下,拿纸杯,打开茶叶罐,用长柄的小木勺舀茶叶。我们平时招呼客人,都是用手捏茶叶,由此可见,陈老师是个心很细的人。给我留下难忘印象的还有他的灰蓝色的已经泛白的秋裤。这种秋裤,在《白鹿原》出版的90年代,我也曾穿过,那已是近二十年前了,此时已经很少见。
一种很复杂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我不知道他是简朴还是恋旧,竟然还穿着早已淘汰了的旧物(在他离世前一年,在西京医院的病房里,我又见到了那条蓝灰色的秋裤)。我打量室内,客厅很小,是过去的两室一厅,大概五六十个平方。房门对面,是一条长沙发,上面和靠背上堆满了书籍杂志,剩余的空间,也就一个人能够坐下。茶几上香烟、卷烟和茶叶散乱地摆放着,烟灰缸的凹口上,搁着半截熄灭的雪茄。电视声音很小,正播着球赛。泡好茶,他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点燃了那半截雪茄,开始聊了起来。他聊发表不久的短篇《李十三推磨》,讲到自己上高中时推磨的经历,很投入,我尽量跟着他的讲述,想象推石磨子的情景,不过那种辛苦却难以感同身受。他说自己最近打算写王鼎的小说,但材料太少,还在准备。聊到十二点多,我邀他一起吃饭,他说中午要午休,一般不同人吃饭。临走,他问有没有雷达点评的《白鹿原》,我说没,他说那送你一本,拿书,签名,盖章。我们一同出家属区门,他到学校食堂吃饭。
之后,隔三岔五,我就叨扰陈老师。有时是打电话,问候一下身体状况,交流一下文坛信息;有时是朋友来拜访,我带着一起去他那里;有时是带朋友同学找他签名,或者去拿字;有时我也把自己的文章或者跟他相关的评论拿给他。2011年底,我写了几首关于他的旧体诗词,拿给他看,他很高兴,说我要是愿意,他可以找个地方发出来。我觉得还不太成熟,就说先搁搁,我再改改,后面再发。说是这么说,后来的确也作了修改。但到他离世,这几首旧体诗词还是没有发出来,他也没有看到。我喜欢去拜访他,他关于人生、文学与社会的自由闲谈率性而至,夹带着自己的经验和体悟,都是书上学不来的。这种闲谈,当然少不了对文坛内幕的披露和一些作家作品的评价,一些情况是大多数人闻所未闻的。有次他聊到80年代末90年代,北京的从维熙、刘绍棠等人都有愿望担任中国作协的副主席。但副主席的人选安排要考虑到地域平衡,各种文体(比如诗歌、散文、小说等)的平衡,还要考虑到性别,民族等因素,也不可能让副主席都集中在北京,所以没当上的很遗憾。他也问我怎么评价一些作家,聊到他感兴趣或者熟悉的,他的意见,他的敏锐,总能让人眼前一亮。他也毫不避讳对某些作家的讨厌。比如说:某作家,有次采风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发神经,某作家睁着眼睛说瞎话,某作家给他一打电话,他头就大了……月旦人物之外,也臧否作品,记得柳青、刘心武、张炜、王蒙、刘震云、从维熙、张贤亮、雷抒雁、格非等人的作品,他都谈过客观而独到的看法。他也提醒我,写评论尽量客观,说我批评一些获得茅奖的作品有些尖刻。我诚恳地予以接纳,感谢他的提醒,表示以后会注意。
最后一次见陈老师是2015年7月8日。这天上午,我和妻子去西京医院看望他。陈老师住4号病房,门开着。我敲了一下门,她的女儿从洗手间出来招呼我们。她说父亲刚睡着,带我们到里面的套间。我一下子懵了,几个月没见,他竟瘦成这个样子,蜷缩在床上,左手打着点滴,人小了一半。我的眼眶一下子潮了:多好的一个人啊,多可敬的一位老人啊,像一个受伤的无助的小孩子,可怜地躺在那里。我示意不要惊扰,陈老师的女儿出于礼貌,还是喊醒了他。他努力睁开了眼睛,想看清来者是谁。他想说话,但喉咙里有痰撕扯的声音,我连忙让他不要说话。他看着我,昔日睿智有神的目光失去了神采,不住地叹息着,用手抚展着自己的衣服。那只曾写下皇皇巨著的右手,只剩下皮包骨头。两条腿也只剩下骨架,灰蓝色的线裤空空荡荡。我很愧疚,前几天竟然打电话给他,他吃力地同我说话。此时,我可以想见他说话时的痛苦样子。我说明来意,词不达意地安慰了几句,紧握了他那只瘦弱的手,很快离开了。我怕自己给已经痛苦不堪的他增加丝毫痛苦。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抬起手来,挥了挥,表示送别。出了病房,妻子不住地说:太可怜了。她还没见过老人瘦成这样。我没有说话,只希望他能挺过去,为他祈福,默默关注他的病情。10月11日,在朋友圈看到陈老师跟朋友在老孙家吃泡馍,虽然消瘦了不少,但精神不错,就发短信过去,祝他早日康复。不大一会儿,陈老师打来电话,表示感谢,我连忙说不敢不敢,祝他早日康复。同病魔斗争半年后,他还是令人痛心地走了。
我接触的晚年的陈老师,仁义忠厚,待人诚恳,有古君子之风,汇聚了三秦大地淳朴美好民风的所有优秀点和闪光点,是众人皆赞的“好人”“好老汉”。他将自己与白鹿原、与关中大地融为一体,以自己如椽大笔所塑造的经典人物群像,成为当代秦汉大地上最为耀眼的文化标识和精神象征。正如有学者所评价的——“他的德性和他的作品是在同一高度的”。他永远活在这片土地上,也将永远受到人们的缅怀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