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聪:胸中块垒与神来之笔

    内心确有力量和才气的作家，当他处于激情的顶点，总是能够将心中的每一种冲动转化为形式的能量，形成适宜的风格。人们曾在贝多芬谱曲手稿上见过一行字：“为丢掉一分钱而愤怒，以随想曲的形式发泄。”的确，将胸中块垒化为神来之笔才是艺术的真谛。

    卢梭《忏悔录》开篇之所以有名，是因其中一段话不同凡响，作者坦承自己比攻击他的正人君子来得更纯洁高尚：“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不论善和恶，我都同样坦率地写了出来。……万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你亲自看到的完全一样，请你把那些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然后，让他们每个人在你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更好？’”

    中国作家郁达夫在他的小说《沉沦》受到攻击后也曾有类似的抱怨：“那些想以道德来攻击我的反对党，你若仔细去调查调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们也在那里干呢！”但为什么同样的意思，卢梭却表达得振聋发聩，至今难忘呢？

    首先，卢梭心底刮过的是风暴，足以搅动起西方文化的全部背景，如上帝，末日审判，天堂，地狱。其次，这些元素能够瞬间激活相应的表达手段：即召唤第三方到场，向上帝呼告，以末日审判的场景、戏剧独白的方式睥睨芸芸众生。第三，口吻随之变化，原本愤怒的抨击一变而为祈祷的虔诚、忏悔的谦卑和内心剖白的坦荡。而所有这些在上帝面前敛抑的谦恭自省，就是为了最后以轻蔑的反诘力量给伪君子们致命一击。

    这一段堪称华彩乐章，巧妙借助了情感的湍流。这不需要精心罗织的复杂，有时就是恰如其分的简单。“文革”中流传的知青文学《一个好女人》，作者不是作家，甚至不知姓名，却留下一篇火热清纯的文字：“亲爱的，吻你。你早已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可你未必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因此我要在这封信里告诉你这样一条真理──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一个好男人通过一个好女人走向世界。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不能代替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种教育。好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清丽的春风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气息，她是好男人寻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后又豪迈地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挠的力量……”

    莫名的羞赧，战栗的表达，再加上当时保守、封闭的社会环境，能感觉到，作者好像在和某个无形的对立面诉说，争辩，似乎很急切，其实是热烈，闷在心中的炭火将要成焰。

    毫无疑问，串联起全篇，让文字灵动飞扬起来的两个关键词是“好男人”和“好女人”。既是情语，又似痴语，心心念念，反反复复，清新脱俗，天真无邪，没有丝毫的肉欲感和烟火气，这是难得的本色创造！由此才形成全篇简洁的语法、复沓的句式、大人般的郑重和孩子气的口吻：“事情往往是这样；男人很疲惫，男人很迷惘，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更温和，好女人更冷静，好女人更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牺牲，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时弥补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于是，男人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走向世界。世界上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想了几千年，好男人需要一个好女人，好女人需要一个好男人，人人都能满足，这有多么美好。”

    这当然不是生活本身，他们的家长会告诉孩子，世界没有这么美好，社会也不存在这样的学校。培根甚至说过，恋爱中的男人恰似女人手中的婴儿。但如果缺少这样甜蜜的病症，人生又是否值得一过？

    好的文章才能引起共鸣，表达出来的思想总要比仅仅沉思默想更容易影响他人。但写作的难处在于：你表达到什么地步，你就深刻到什么地步。恰如陆机所言：“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