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爱罗先珂,熟悉鲁迅先生的肯定都知道,因为鲁迅先生曾以他的故事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鸭的喜剧》。
1922年2月24日,爱罗先珂由上海来到北平。爱罗先珂此行是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的邀请,到北大教授世界语课程。由于爱罗先珂曾在日本生活过很长时间,懂日语,而在他来之前,鲁迅先生已翻译了他的一些童话,并且交由报纸发表,所以爱罗先珂来时,蔡元培先生就让爱罗先珂住进了周氏兄弟的八道湾。那天来时,是耿济之和郑振铎陪着来的。之后,蔡元培先生又让吴克刚担任爱罗先珂的助手(1997年4月底,笔者去了趟当时已经很是破败的八道湾,在后九间的最东一间,仍住着曾在周家服务过的人,当时一位张老太太告诉我,这屋住过爱罗先珂,后来还藏过李大钊的儿子李葆华)。爱罗先珂安顿好后,第二天在周作人的陪同下,即前往北大拜访蔡元培先生。蔡先生决定让他3月5日进行北大首场演讲,而且请胡适进行翻译(钱理群先生《周作人传》说到此事时,将周作人的日记给弄混了,说是由周作人翻译)。
三年前,杜威来中国访问讲学,胡适大部随同翻译。这段时间,胡适一直在给钢和泰上佛经课进行翻译。胡适英语造诣很深,口语表达更是地道,在演说方面深受学生以及各方面听众的欢迎,应该说胡适给爱罗先珂演讲进行翻译不会存在多大问题,可得知爱罗先珂演讲时间,并接到蔡先生的任务后,胡适并没有等闲视之,而是本着非常审慎的态度,两次跑到鲁迅和周作人八道湾处“备课”。在这个过程中,也显现了一段胡适当时与鲁迅、周作人之间的友谊。
胡适1922年2月27日日记:“上课,为钢先生译述二时。到中央医院看望颜任光的病。到周启明家看盲诗人爱罗先珂。蔡先生请他星期日讲演,要我翻译,故我去和他谈谈。他的英国语还可听;他在英国住了几年,在印度又几年,故英语还可听。他双眼于四岁时都瞎了,现年约三十。他的诗与短篇小说都不坏。与豫才、启明谈。八时,到Ste⁃vens(史蒂文斯)家吃饭……”这段时间,胡适伤了脚后跟,一个星期前,还在说脚不能走动,请了一天假。但稍一好转,便又开始坚持上课。这不,27日,先是去给钢和泰上课翻译了两个小时,然后去医院看望物理学家、北大教授颜任光,再接着又马不停蹄赶到八道湾去了解爱罗先珂的情况。爱罗先珂在,周作人也在,通过交谈,胡适对爱罗先珂的身世经历和英语表达情况都有了个全面的了解。而与鲁迅谈,不是在八道湾,根据鲁迅日记,“二十七日晴。上午往大学讲。午后胡适之至部,晚同至东安市场一行,又往东兴楼应郁达夫招饮,酒半即归。”鲁迅还在教育部上班,胡适应该是从八道湾出来后,又跑到鲁迅办公室的。虽然通过交谈,胡适已经对爱罗先珂的创作作出了评价,“诗与短篇小说都不坏”,他可能还想再听听行家或者说对爱罗先珂创作有研究有体会的大家的意见,而鲁迅此时已经对爱罗先珂的创作做了很多翻译与研究,甚至在自己的创作中进行了借鉴,找鲁迅岂不是最佳人选?何况此时两人关系尚好。根据鲁迅日记,两个人居然谈了一下午,居然还没谈够,下班后又一边走一边谈,直谈到东安市场,一个要赴郁达夫的宴请,一个要赴史蒂文斯的宴请才分手,遗憾的是,两个人日记都只有一句谈话的记载,没有把交谈的内容写出来。
胡适还想再增加一些直观的印象与感受。3月2日《晨报》第二版右上角位置刊登了一则《文学研究会启事》:“本会定于三月三日(星期五)下午二时请爱罗先珂先生讲演。讲题为:《知识阶级之使命》,地点在西城石驸马大街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大礼堂。这是公开的讲演会,不用入场券。”胡适看到这个启示后,虽然3日上午自己还有哲学史的课,下午还是赶去做了一个忠实的听众。当天他记载下了自己的感受:“他说俄国知识阶级的历史,指出他们的长处在于爱小百姓,在于投身到内地去做平民教育,并不在于提倡革命与暗杀。他痛骂上海的新人,说他们没有俄国知识阶级的好处,而全有他们的坏处;说他们自己有一个主张,却要牺牲他人去实行。他的演说中有肤浅处,也有很动听处。”
3日这天,《晨报》又推出了爱罗先珂5日将在北大演讲《世界语与其文学》的消息,并特意标明将由胡适翻译。4日,《晨报》对爱罗先珂应文学研究会的邀请进行的演讲作了报道。报道中,既有听众的踊跃,“是日雨雪纷纷,听众犹是异常踊跃,由下午一时以前,便有人前往等候,至二时礼堂内已无隙地”;也有对内容的概括,由瞿世英翻译,“首先略述俄国近代思想革命,知识阶级尽力不少,而共产党之牺牲精神尤可钦佩,末谓中国知识界虽日持激烈言论,但只希望别人牺牲,而自己并不能牺牲,殊为可耻”;更有对5日北大演讲的隆重推介,“昨日地方太小,故听众甚为拥挤,明日上午十时在北大三院大礼堂讲演,题目虽较专门而更为切实,地位则可容今日之三四倍听众,翻译者则为北大教授胡适,想听者必较昨日更多也”。
这无疑使得胡适更加重视这场翻译。
为了不打无准备之仗,为了使爱罗先珂在北大的首场演讲更精彩,为了使自己的翻译更到位更精准更符合忠实演讲者的原意,3月4日那一天,胡适又去了趟八道湾。他要先了解一下爱罗先珂第二天准备就这个题目具体讲些什么。
那一天,除了中午和晚上他去陪朋友吃饭(中午是去朱我农处,晚上是和丁文江、郑振铎等人),上午和下午他都与周氏兄弟密切相关。
上午,“十时半,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与刘廷芳来、启明来。燕京大学想改良国文部,去年他们想请我去,我没有去,推荐周启明去。(启明在北大,用违所长,很可惜的,故我想他出去独当一面。)启明答应了,但不久他就病倒了。此事搁置了一年,今年他们又申前议,今天我替他们介绍。他们谈的很满意。”周作人自入北大后,一直在北大重点教授西洋文学。当得知燕京大学准备加强国文部时,他准备将周作人推荐过去。没想到,上一年的1月至9月,周作人一直在西山养病。当今年燕京大学重提旧议时,胡适又迅速将两方聚拢到一起,以极力成功此事。周作人对此也有日记:“四日晴,上午至适之处,同燕京大学司徒尔刘廷芳二君相会,说定下学期任国文系主任事。”4日说定,6日燕京大学就寄来了合同,8日周作人签了后“上午寄燕大函”。从这件事看,胡适对同事朋友,不仅识人而且非常乐于善于帮人,同时要帮就帮到底。
这边在家里进行完了力推周作人任教燕京工作,那边下午他又赶往八道湾,“三时,去访盲诗人爱罗先珂,请他把明天的演说先说一遍”。这里真可以看出胡适的审慎与努力。须知此时梁启超正在北大三院大礼堂举办首场《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学术报告会,他也顾不上前去答辩。——那天他和爱罗先珂谈得应该很可以,爱罗先珂不仅谈了第二天要说的内容,而且重点介绍了几位用世界语创作的诗人及其作品。这应该是彻底扫除了胡适可能在此方面的盲点,否则的话,爱罗先珂第二天演说中如果用这些人及其作品作例证,胡适再如果不熟悉,则真可能遇到难翻的障碍,也真可能使爱罗先珂的演说大打折扣。胡适对这些人作了记载,“他说世界语现在有几个诗人,Zamenhof(柴门霍夫)之外,如Grabovaski(格拉波瓦斯基)、Deryatnin(杰维亚特宁)、Kabe(卡博)、EdmondPrivat(埃德蒙·普里瓦),皆能用世界语创作新诗。”通过这个交谈,胡适应该信心满满,自感备足了功课。
同爱罗先珂谈完第二天要演说的内容后,胡适同周氏兄弟也进行了交谈,而且同样谈得很愉快很尽兴。鲁迅先生的话还引起了胡适的深思。大概由于胡适先同爱罗先珂谈的是翻译,他们同样是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的,可能由于爱罗先珂的谈话中说到了诗歌创作,而爱罗先珂也创作有“不坏的”诗歌和小说,从此话题他们又说到了创作,鲁迅开始力劝胡适应该多进行一些文学创作,就是这番话引起了胡适的深思。“豫才深感现在创作文学的人太少,劝我多作文学。我没有文学的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学冲动。我这几年太忙了,往往把许多文学的冲动错过了,很是可惜。将来必要在这一方面努一点力,不要把我自己的事业丢了来替人家做不相干的事。”不知鲁迅先生是不是觉得这番话有“好为人师”之嫌,他自己竟然没有记。但不管怎么样,通过这番话,我们可以看出,那时,胡适和周氏兄弟是可以敞开心扉交谈的朋友,是可以相互信托相互启迪的朋友。今年前段时间,网上流传着胡适的一个原声演讲,那是他去台湾讲现代文化的一个片断,恰是评价鲁迅先生的。他说在《新青年》时代,鲁迅先生是他们中的一个健将、一个大将,他们中许多人都不大喜欢文学创作,只有鲁迅喜欢文学创作,写了大量的随感录,创作了很多优秀的短篇小说,并且极力夸赞二周用古文翻译的“域外小说”比林琴南高明。我想,那天胡适在演讲时,脑子里应该会闪现出这些和鲁迅先生在一起纵谈的美好情景。
正是由于做足了这些功课,所以第二天胡适的翻译,取得了相当圆满的效果。“上午十时,替爱罗先珂翻译讲演,题为《世界语是什么和有什么》”,虽然胡适自己是一个“不赞成世界语的人”,但仍在台上进行了忠实的翻译。所以最后的自我感觉是,“此事我本不愿干,但因为蔡先生的再三嘱托,一时又寻不着替人,只好老着面皮唱一台戏。但是我自信这一回总算是很忠实于演说的人”。6日、7日《晨报》对由胡适口译、记者金公亮笔记的演讲进行了连载,在注明胡适口译时特意用“胡适”“口译”两竖行对列形式进行突显(附译文,有关胡适文集不曾刊登)。从译文连贯流畅通达的角度看,胡适这个自评应该是实事求是的。而日记中的“不愿干”,也应是实话。因为自己不赞成世界语,可能也包括脚不好,但既然蔡先生嘱托,一时又无人替代,自己接了,那就不管怎么样也要把这件事接好,接得圆满。胡适是这样想的,从上述的审慎与努力上看,他也是这么做的。惟其本不愿干,最后又是那么审慎与努力,并取得如许的效果,这里看出胡适负责任的态度与坚忍的精神,更看出胡适之所以成为“胡适”,之所以能在人品上收获那么多赞誉,之所以能在演讲上收获那么多欢迎,之所以在学术上收获那么多成就的根本原因来。——这是不是也能给我们当下学人一个启示呢?
虽然后来鲁、胡二人走上了不同道路,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曾是美好的温馨的。因爱罗先珂的演讲产生的这番交往就是一个定格。后来也是鲁迅先生批胡的多,胡总是以善意待之,这些定格也许就是善意的“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