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简·奥斯汀(1775-1817)的美国女作家谢莉·德威斯,拉抻了她的研究范围,发现与奥斯汀同时代或略微前后的七位女作家海伦·玛利亚·威廉斯(1759-1827)、夏洛特·史密斯(1749-1806)、玛丽·鲁滨逊(1758-1800)、凯瑟琳·克罗(1800-1876)、萨拉·柯勒律治(1802-1852)、黛娜·马洛克·克雷克(1862-1887)、玛丽·伊丽莎白·布雷登(1835-1915),在其时的文坛上,都曾留下鲜明的痕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同时,她们各自也肩负着时代的艰辛,譬如得依赖家庭,譬如得以男性的笔名发表作品,譬如得靠舞台收入支撑写作,譬如得忍受种种不堪的人身侮辱等等。这些名动一时的女作家中,依然不乏读者的,大概就只奥斯汀一人,个中缘由,耐人寻味。
比奥斯汀晚一辈或两辈,但都处于德威斯《不止是简·奥斯汀》的扫描时段中,声振欧美文坛迄今影响不绝的女性作家,仍大有其人。女作家张翎的散文新作《三种爱:勃朗宁夫人、狄金森与乔治·桑》聚焦的,就是对中国当代文学爱好者或者更为耳熟能详的三位:勃朗宁夫人(1806-1861)、艾米丽·狄金森(1830-1886)、乔治·桑(1804-1876)。
张翎写作《三种爱》,在孟子所谓尚友古人的“颂其诗,读其书”之外,还亲身往返三位作家故居、家乡、墓园访古凭吊。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法国诺昂小镇、美国麻省艾莫斯特镇迥乎其异的环境中,张翎将她们作品中写到的情节带到现场,缅想三位不一样的女作家当年的生活,揣摩体味其中的情感波澜。如果没有特别的情感认同,没有极长时间的阅读积淀,很难想像一位成名女作家,会耗费如此精力发思古之幽情的——毕竟,年近六旬的岁月磨砺,早该滤净了疯狂追星的荷尔蒙青春冲动。
照张翎的分析,三位女作家虽然未必有机会谋面,但彼此之间却从社会看她们的眼光中,知道各自的存在,而惺惺相惜,互相引为知己:勃朗宁夫人拖着病躯,顶风冲寒穿越巴黎去寻找乔治·桑,狄金森卧室中仅有的装饰,是勃朗宁夫人和乔治·桑的画像。说作家张翎也可谓三位女作家的异代知音,一点都不夸张。
张翎笔下的这三位女作家,最明显的共同点,是她们的创作活动,基本处于英国工业革命高歌猛进、日不落帝国正值巅峰的维多利亚时代。她们的情感生活,如张翎的归纳,代表着三种爱的类型:因爱而勇敢(勃朗宁夫人,私奔)、因爱而孤独(狄金森,私会)、因爱而自由(乔治·桑,某种程度上,也可说是自放,“用一根雪茄盒一杆羽毛笔将半个法国文坛收编到她的男式马裤下,又让另外半个文坛用唾沫淹没自己”)。这“三种爱”,放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还是另类,不会主流,假如说也有共同点,也许可以概括为:不被祝福。在道德极其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她们的行为,该如何惊世骇俗,可以悬揣。
不被祝福而能我行我素的爱,何以可能?追究起来,似乎是一个很庸俗的答案:结实的物质基础,支撑了她们的勇敢。譬如巴雷特家族的长女伊丽莎白·巴雷特(后来的勃朗宁夫人),在得到表兄馈赠的遗产之前,就有了祖母、叔叔留给她的遗产,“这笔遗产投资而来的利息,再加上稿费,她一年有三四百英镑的收入,胜过罗伯特父亲在银行辛苦所得的薪水。就是这些钱,保证了她日后在意大利过上一段相对舒适的日子”。
这么读来,还是相当抽象,不是研究经济社会史的专家,肯定无法脑补勃朗宁夫妇租住花都佛罗伦萨的生活。勃朗宁夫人身后七八十年,英国的物价水准当然大为上涨,相同数目的英镑购买力,无疑下降许多。那个时候的薪资水准,倒是能衬出勃朗宁夫妇生活的如何“奢华”:“不幸的是,这份工作的报酬非常低廉,一个采摘工人一周几乎不可能挣到一英镑,而在1931年这样的多雨年份,只能挣到十五先令。”(乔治·奥威尔《摘啤酒花》)(1944年)“没有几个小说家一年能出版多于一部作品,因此,要挣到非常微薄的250英镑的年收入,一本书得卖出至少5000本。一个没有名气的作家通常是卖不出5000本的。”(奥威尔《书太贵了吗?》)(1946年)可以担任法庭特别陪审员的必须是合法绅士:“在居民人数2万人以上的城镇里拥有年度净值不低于100英镑的私宅或其他任何地方的私宅年度净值不低于50英镑的业主,拥有年度净值不低于300英镑的农场的业主。”(奥威尔《随意集·六十二》)
不必过多强调艾米莉(狄金森)艾莫斯特首户身份,不必过多强调乔治·桑丰厚的稿费和诺昂的庄园。总之,这三位维多利亚时代的杰出女性,毫无疑问,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弗吉尼亚·伍尔夫)。这“房间”,还挺坚固,足以支持“她们在文学史上炸开了一条狭小却深刻的沟壑,固若金汤的男人世界于是就有了裂缝”。
经过无数的有名无名者接力,这“裂缝”才越来越大,个性解放,才有今天的模样。就此而言,我们得感谢那些一往无前的先行者,得感谢那些抗拒忘川打捞历史的书写者如张翎,如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