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堕民

    “穷则思变”“越穷越革命”“地位越低越想翻身”，多数情况的确如此，但也不尽然。堕民就是一个反例。

    浙江的宁波、绍兴、台州、金华、湖州等地区，明清以来有过一个贱民阶层，称为堕民，又叫惰民、惰贫。

    堕民有“天生的贱胎”之称。古代有所谓“齐民”，即平民，大体指士农工商四民，法律上四民属于良民范畴，堕民却不算。堕民是身隶贱籍的，是法定的贱民，是没有“良民证”的。堕民干的都是所谓“贱业”。清初《堕民猥编》卷一《风俗》说：“堕民，谓之丐户……男子则捕蛙，卖饧……立冬打鬼胡，花帽鬼脸，钟鼓戏剧，种种沿门需索。其妇人则为人家拗发髻，剃妇面毛，习媒妁，伴良家新娶妇，梳发为髢。”干的都是些士农工商职业以外被人瞧不起的卑贱行当。

    官规族约给堕民做出规定：“一禁入学读书，二禁进入仕途，三禁从事工商，四禁耕种田地，五禁与平民婚配，六禁高声说话，七禁昂首阔步，八禁聚众集议，九禁夜间喧哗，十禁成群结队。”堕民居然连高声说话、昂首阔步都不行，于此可以想见堕民平时卑微瑟缩的样子。这些规定，限制甚至剥夺了堕民的从业权、婚配权、受教育权、入仕权和人身自由权，使他们成为一群极卑贱的人。堕民的这种卑贱地位，是世代相传、永世不得翻身的，所谓“老鼠生儿打地洞”，堕民只能世代受人凌辱，一如印度种姓制度下的“不可接触者”。

    在堕民头上，不仅压着官府和地主老财，就是一般士农工商，也贱视和可以欺凌他们。许多四民甚至认为遇见堕民都是一种晦气，需要用吐唾沫和念咒语来破解。堕民路遇农民，要尊称为“种田官”，见到年老些的四民，要尊称为“老爷”。在平民身份的四民面前，身隶贱籍的堕民只能低眉顺眼。

    鲁迅对于自己家乡绍兴的堕民，曾在杂文《我谈“堕民”》中说：“在绍兴的堕民，是一种已经解放了的奴才。”又说，他们身上“还留着奴才的皮毛”。这种脱胎于贱民，还留着奴才痕迹的堕民，实际是一种“准平民”。

    鲁迅说他幼年时常能见到堕民。他谈到了堕民的心态：“我还记得民国革命之后，我的母亲曾对一个堕民的女人说，‘以后我们都一样了，你们可以不要来了。’不料她却勃然变色，愤愤的回答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千年万代，要走下去的！’”这里的“走”字，专指她到所认的主人家里去做卑微的活儿，如庆吊帮忙之类。

    据鲁迅介绍说，每一家堕民所走的主人家是有一定的，不能随便走；婆婆死了，就使儿媳妇去，传给后代，恰如遗产一般；必须非常贫穷，将走动的权利卖给了别人，这才和旧主人断绝了关系。假使你无端叫她不要来了，那就是等于给予她重大的侮辱。

    这位堕民妇人的勃然变色，起初我很不理解，革命了，解放了，平等了，怎么还不乐意呢？怎么还非得到主人家干卑微的活儿呢？原来，堕民虽然地位卑贱，但由于在主人家做活能有较多的犒赏，生活有时比四民还稳定和滋润，所以养成了一种依附主子、自甘贱业的奴才心态。

    鲁迅在《我谈“堕民”》中是把堕民称为“奴才”的，那意思我想大抵有两个，一是说堕民是处在被歧视被欺凌的地位的，二是说堕民有自甘为奴的奴才心态。

    对于堕民的奴才心态，鲁迅相当感慨：“就是为了一点点犒赏，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还要做更广泛的奴才，还得出钱去买做奴才的权利，这是堕民以外的自由人所万想不到的罢。”所谓出钱买做奴才的权利，当是指堕民花钱去买到某个主子家长期干贱役的机会。

    鲁迅一生憎恶奴颜媚骨，他对堕民奴才心态的嘲讽，实际是他贬斥奴颜媚骨一贯态度的一缕流露。对于堕民的苦况，鲁迅当然是悲悯的，但悲悯同时又抱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境。这是鲁迅对于旧中国愚弱国民的一贯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