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帽”的由来与演变

    尽管在近代的日常生活中，红色的地位有所衰落，但其符号象征意义并未因此而减弱。在世俗文化中，红色登场的机会变得更少了，但正是因为如此，它的象征意义反而有所加强，在色彩世界中获得了某种鹤立鸡群的地位。

    在16—17世纪的法语里，人们将形容词“红色的”当作副词“很，非常”使用。这种用法近似现代法语中的fort——当作形容词用时表示“强大的”，当作副词则表示“很，非常”。因此，“红色的”与“强大的”有时能够当作同义词使用。这深刻地说明了这种色彩蕴含的象征意义。当然，这样的用法并不是很常见，但我们在同一时代的德语里也能观察到类似的现象。相反，在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里，“红色的”这个词并不能用来加强形容词的意义，也不能构成形容词的比较级。

    在口头文学、童话寓言、神话传说和成语俗谚中，红色的象征含义体现得特别明显。童话寓言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领域，在童话寓言里登场的色彩并不多，但每次出现色彩时总是具有强烈的暗示作用。经过统计，黑白红三色是童话中最常见的，并且出现频率远超其他色彩。这也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圣经》便是如此，其中黑白红之外的色彩即便存在也处于非常次要的地位。尽管在中世纪，蓝色的地位有所提升，尽管绿色的象征含义得到丰富和加强，尽管黄色在数百年中愈发遭到厌弃，然而直到近代，几乎所有的童话寓言都是围绕着黑白红展开的。

    《小红帽》为例，它或许是最著名的一篇欧洲童话。在《小红帽》的各版本中，人们最熟悉的是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版和格林（Grimm）兄弟版。但其实这个故事的历史要悠久得多，有证据表明，《小红帽》最早的文字版本出现于公元1000年前后，其形式为短寓言诗，是由列日（Liège）的一名教区督学埃格伯特（Egbert）记载下来的。

    埃格伯特将口耳相传的几篇童话故事编成韵文，用来教给小学生们。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位身穿红衣的小姑娘如何穿过森林，并且奇迹般地没有被饿狼吃掉的经历。令她从狼吻下逃脱的，不仅是她的机智勇敢，还有她爸爸送给她的那条红色羊毛连衣裙。

    自此之后，这个故事在中世纪的欧洲不断流传，但当时的标题并非《小红帽》，而是《小红裙》。在流传过程中分化出各种版本，也增加了大量情节。佩罗在17世纪发表的版本是其中流传最广的，但其内容情节尚未完全固定下来。这时故事的标题已经变成了我们熟悉的《小红帽》，佩罗将它收录到童话集《旧时光里的故事》（Histoiresou Contes du temps passéavecdesmoralités，又名《附道德训诫的古代故事》《鹅妈妈的故事》）之中，成为其中的八个故事之一。夏尔·佩罗是伟大的作家和学者，曾为《法兰西学院词典》（Dictionnairedel’Académiefrançaise）初版作序，是法国文学界著名的“古今之争”中“崇今派”的领袖人物，但大多数人却只知道他写下了这本薄薄的童话故事集。这并不公平，但事实如此。

    在佩罗笔下，小红帽的故事变得残酷而悲剧。小红帽是一个美丽而有教养的小女孩，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只狼。她不小心向狼泄露了去外婆家的路线，狼先跑到外婆家吃掉了外婆，然后布下陷阱捉住了小红帽，最终把小红帽也吃掉了。这个故事以狼的胜利作为结局。在格林兄弟版《小红帽》里，结局相对和谐但完全不合理：猎人杀死了狼，剖开狼的肚子，然后小红帽和外婆安然无恙地从狼腹里逃出来了。

    研究《小红帽》的文章著作浩如烟海。比方讲，仅仅是小红帽的“帽子”就让研究者耗费了大量笔墨。在17世纪末，这顶帽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仅仅是一件头饰而已吗？饰以长布条的女式高帽？连帽斗篷上的兜帽？宽边遮阳帽？学者们众说纷纭。然而，在另一个问题上，却少有评论家关注，但那个问题对我们而言却更加重要：为什么这顶帽子是红色的？在故事中，红色不仅是帽子的颜色，也是故事主角小女孩的绰号，更是整个故事的标题。在这个故事里，红色似乎是最重要的元素。那么为什么是红色呢？

    对于这个问题，人们给出了若干不同的答案，这些答案之间并非相互矛盾、相互否定，而是相互补充、相互充实。首先，有人指出，这里的红色可以具有象征意义。换言之，它为整个故事立下血腥的基调，并暗示其悲剧的结局，红色代表暴力、残忍和流血。这种观点并没有错，但是还不够深入。更好的解读是从历史角度出发的。根据农村地区的传统，人们经常让儿童穿着红色衣物，这是为了在远处也能辨认出他们的身影。这项传统由来已久，直到19世纪，在法国和其他欧洲地区，农村儿童还经常在衣服外面罩上一条红色围兜。维克多·雨果（VictorHugo）在一首诗里写道：“孩子们，牛群要来了，快把你们的红围兜藏起来。”

    还有就是在农村地区人们只在红色系中掌握了较好的染色技术，而其他色系则差得很远。所以，对于农民而言，一条漂亮的裙子几乎只可能是一条红裙子。

    还有一种更加可靠的学术观点，认为小红帽身上的红色代表圣灵降临节，因为红色本来就是属于圣灵的色彩。按照这个思路，即便不涉及宗教历法，我们也能假设，这种红色具有驱邪避凶的保佑作用。按照欧洲的传统习俗，自远古时代以来，驱邪避凶一直是红色的主要功能之一。

    还有一些基于心理分析做出的解释，例如布鲁诺·贝特尔海姆（BrunoBettelheim）在《童话的魅力》（TheUsesofEnchantment）中进行的分析，但他的观点引起了更大的争议。贝特尔海姆认为，红色有着强烈的性暗示，小红帽并非幼童，而是一名青春少女，在她内心深处“渴望与狼上床”，而狼则象征着“强壮而充满情欲的雄性形象”。狼将小红帽鲜血淋漓地吃掉，实际上隐喻少女的失身，小红帽失去的不是她的生命，而是她的贞洁。贝特尔海姆的这种解读被多次引用，但它却令历史学家困惑不已。并不是因为它有故意吸引眼球的嫌疑，而是因为它将今论古，脱离了故事诞生的时代背景。红色是从何时开始暗示性欲的？在弗洛伊德之前，这个问题本身是否有意义？这些都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还有最后一种假设，或许能够解释《小红帽》故事里的红色。但这种解释的前提是将红色视为黑白红三色体系中的一员，并且从符号学角度分析，而不是将它孤立看待。如同许多童话寓言故事一样，《小红帽》的故事也是围绕着黑白红三色构建起来的。在这个故事里，戴红帽的小姑娘拎着一罐白色的奶油，去送给身穿黑衣的外婆（外婆后来被黑色的狼替代了，但黑色这一点并没有改变）。在《白雪公主》里，身穿黑衣的王后送给白雪公主一个红色的毒苹果。在《乌鸦与狐狸》里，黑色的乌鸦站在树枝上，它嘴里叼着的白色奶酪掉进了红色狐狸口中。类似这样的故事还有无数，故事的主角各不相同，人物关系千差万别，但其中出现的色彩无非就是黑白红这三种。当这三种色彩合起来形成一个体系之后，其叙事效果和象征意义变得更加强烈，远远超出将每一种色彩分离看待所具有的效果和意义。

    无论是在童话寓言、社会习俗还是其他领域里，孤立的红色都是不完整的，只有当它与一种或若干其他色彩搭配或对比时，红色才具有其全部的意义。

    （本文摘自《色彩列传：红色》，[法]米歇尔·帕斯图罗著，张文敬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8月第一版，定价：72.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