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里,白描在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岗位上,致力于公务,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创作有所影响,但也有重量级作品问世,纪实散文《被上帝咬过的苹果》就具有很大影响,评论家李星称其“像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一样,是真正用生命之血浸透的深厚沉重的文字……是一部诗意盎然、才情横溢的现代人生启示录”。从工作岗位退下来后,白描倒是沉潜下去,水静流深,披览史籍,走山访水,不辞辛劳,甘于寂寞,不时捧出沉甸甸的纪实性著作,一篇又一篇,一部又一部,四十万字五十万字地凝聚,说着一句又一句掏心窝的话语。或许一个作家,一个人文学者进入耳顺之年后,岁月打磨、风雨洗礼、笔墨滋润、识见增益等等熔铸而渐近炉火纯青,倘若心不旁骛宁静致远,是会进入人生收获的高峰期。但倘若没有抱负没有担当,别说芸芸众生,就是著名盖头下一连串名份的人物,时光虚掷年岁飘忽的人还少吗?而在白描的笔下,我们读到了从心灵秘境到大千万象,从知识青年过山车式的命运遭际,到玉文化的传奇与秘史,再到郑国渠本身历时性地演进及其与社会生活共时性的波衍。字里行间有生命的体验,纵横叙说中有心血的浸润。他不仅知人论世,更是知物论世,敏锐而较为深透地道出一种万众嘱目或社会精英及民众心仪的物什或建构,本身就是对一方风水乃至一个民族生存境界及文化心理结构的型塑。玉有这种功能,郑国渠也有这样的功能。他确乎是意识到了,也笔到意随且原汁原味、形神兼备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长篇纪实作品《秘境》,被誉为在当代中国“开文化非虚构之先河”,确是一部奇书。而从个人的角度,我更喜欢《天下第一渠》。书中所写并非限于一项水渠的工程史,那样或许条理清纯但易陷于枯索;亦不沉浸于来去渠畔的千古风流人物,那可能会归档为帝王将相精英人物的别传而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头百姓荡开距离;他着意所写的,是这一渠与地方水土,与中华民族的历史,与现实千千万万普通民众的生产生活乃至塑形塑神的深隐关系。在泾阳,郑国渠演进为今日的泾惠渠,是我少年时代曾多次游历过的地方。南干渠、中干渠和北干渠这三条巨大的渠道自西北而东南浩浩流去,宽阔的渠岸车水马龙,这曾是我小学未毕业便因停课闹革命而渡过泾河,每天去拾野棉花的地方。《天下第一渠》的书写唤起了我亲切而多重滋味的感受。高高的白杨树,永不衰竭的水流,绿森森的麦苗,堆垛的棉柴,一看就是泾河盆地,富庶的川道……我当时只想象到李仪祉,而这部著作则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让我感受到了龙脉,感受到了更为富瞻的蕴含。
在这里,既有充分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又有活蹦乱跳的生命体验与生活细节,如此这般的文字既开阔大气,又亲切滋润,颇似好一棵大树,根深蒂固,枝叶茂密,又花果纷繁,一切都那么实实在在而清香缭绕;又似一方胜地,山环水绕,花木葱茏,满眼翠绿上镶嵌白莲花般的云朵,而草丛中时有松鼠兔子跳跃,枝丫间时听乌鸫杜鹃等鸟雀的软语商量与优雅鸣唱。他的时空视域博大而又情理合度地落在实处,他着眼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细部时又能让情致溢出,思绪飘飞。这是玉色无意识的沁渗么?这是嵯峨山相看两不厌的深层认同么?这是泾水万古清流对心灵的渗透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的是,一个作家以贯注着心血的母语文字,型塑着一个时代,一种社会生活的侧影,其实从另一个向度来说,这些作品也尺寸精准地型塑着作家的形象。在这里,不仅仅是建构了纪实文学一个全新的范式,甚至某些个词汇因参与作品意象建构而带上作家浓郁的投影。如同人们说及雨巷就会想到戴望舒,说及霜叶就会想到杜牧,说及大江东去就会念及苏东坡,我相信,人们一但说到秘玉,说到大渠,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白描,这位当代纪实文学领域内不断开荒拓土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