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每一颗心都不会被人理解

    一个人死于心碎，这样的事实过于骄矜。然而，如何来确证这件事情的真的发生了，这是小说家做的事情。作家陈希我动用了自己这些年来对日本及中日交流的经验史，用他的长篇小说新作《心！》，试图再写一次罗生门。

    而这部《心！》的高明之处在于，作者并不是在挖掘真相的不同切片，而是在向一颗心的深处探秘。他不停地改变叙述视角，像一个执著的追债人，换着衣服去敲门。然而，每一次他仿佛都被赶了出来，直到那颗心的主人出现，以一颗破碎的心的形象出现，给他讲述了事实的真相。

    这真是一部心碎的回忆录。作者陈希我借着采访一个人的生前故事，让一个人的一生有了多个叙述的角度。每一个人对同一件事情的叙述，总会有误差，而这样的误差造成的张力，让作者非常的兴奋。

    作为中国福建疍民的林修身生前是日本的一家企业的老总，他爱国，在中日友好的时期回到国内，想要捐出他所有的财产。然而，却还没有实施，便心碎而死。

    小说是从这里启程的。

    作者虚构出一个“我”，作为对林修身这个人物故事感兴趣的记者，所以，“我”是一层叙事的时间，我一出现，则差不多意味着，时间回到了当下。而各个被采访的对方是另外的时间坐标，他们的描述则意味着故事回到了他们与林修身相处的时间段里。所以，在这样的对比下，小说因为“我”的不停地提问，会由一个林修身的故事时间，过渡到了“我”和讲故事的人对话的当下时间。

    这种时间的交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镜头切换感。《心！》的结构设计，因为有了这一个几乎并不需要的人物“我”的出现，而让一个重复且平庸的他人口述有了起伏，有了光，有了时间的交替，甚至有了争执，怀疑，重新回到过去某个时间段里来检索的叙述乐趣。

    林修身的一生卑微，懦弱。又生逢乱世，又流落他乡。所以，他的人性便格外的复杂。他所有的生存技能，都是压抑自己而生出的。他的人性中有很多并不舒展的部分，这些部分有的成为他一定要成功的动力，借着自己拼命地努力而释放出去了，成了他人生的利好的一部分。而有些呢，可能像毒素，渗透到了他的血液里，永远无法排出。以致于，他永远自卑，永远活在自己的内心里。

    他是一个心特别累的人。

    《心！》设置了一个故事的悬念，那便是，林修身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能干的人，离开了长谷川家，到了长谷川家的光号船上，依旧是做厨师，然而，这一次，他们被军队征用，间接地服务于侵略中国。这对于中国人林修身来说，是一个良心的拷问。然而，在时代的烟火里，他也有自己的生存逻辑。

    在船上的时候，林修身遇到的第一个挑战，是一个叫森达失的日本人，他反对日本发动侵略中国的战争，所以，他很看不起林修身，他质问林修身，为什么，要帮着日本人来侵略自己的国家。这一段对话无比尖锐。

    如果仅仅从字面的意思来判断，林修身仿佛是一个地道的生存主义者，不论是非，活着再说。当然，这本身也没有错。然而，很快，作家陈希我给了林修身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那便是，他在生存的同时，一直在博弈，他游走在一群日本人中间。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在表达对他的不屑。然而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和这一船上的日本人都不一样。

    林修身所在的光号的货轮到达苏门答腊附近的时候，因为岸上有来自中国的游击队员，所以，整艘船不能靠岸。

    因为船不能靠岸，自然影响物资的运输。为了能引来潜藏的游击队员，岸上的日本守军计划一天杀一个中国人，来吸引那些游击队上来攻击，好一网打尽。

    然而，还是没有用。所以，日本人想找一个中国人做奸细，打探出令日本人头疼的游击队的下落，然后给日本军人发信号，让他们去一下子歼灭。

    这个奸细落在了林修身的身上。

    巧合的是，林修身在扮作奸细的途中，喜欢上了一个女游击队员，叫做香草，林修身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救了香草，而使自己受了伤，这样也骗过了日本人。是的，这故事俗套极了。

    然而，陈希我的讲述，从来不在于故事本身，而在于，在讲述这样一则通俗的故事中，主人公林修身的内心的变化。而完成这样一种叙述的人物，并不是林修身本人，此刻，林修身已经死了。是他的心完成了对“我”的叙述，是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遇到了林修身的那颗心。既然是梦里的采访，所以，不妨当作一种正史之外的野史，是事实不清楚的地方，“我”的一些补充。

    在被林修身救的香草的表述里，林修身是爱她的，她自然全程不知林修身是一个有事情瞒着她的奸细，她只相信她看到的事实，当林修身发现了后面有日本兵，所以，奋不顾身的将铁锁桥破坏了，然后他自己跌入桥下的深谷，而香草被救了。游击队也被救了。

    这是一个故事的一个视角。

    而另外的视角，是林修身的心碎了之后，有倾诉欲，讲给在梦里遇到的“我”的。原来，林修身跟着香草踏上了那座桥，一走上桥，他就知道，那座桥很不好走。只是香草走惯了，并不觉得重心难以掌握，而对于林修身来说，就像走一个摇晃的独木桥一样难。这只是环境，在内心里，林修身被香草对他的信任感动了，在那一瞬间，他决定返回桥的这边，说服隐藏的日本军人，不要去伤害他喜欢的香草，他是这样想的，然而，当他的脚步往后退的时候，香草已经走到了桥的那端，转回头来给他加油。

    正是这个时候，林修身的心被多种感情撕扯着，一方面，他不希望香草能看出他是奸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让日本军人冲过桥来伤害香草。他不能和日本的军人说话，那样，香草会起疑心，他也不能听从于日本人的命令，直接过到桥的另一端，于是，他在桥上和一个日本的军人对峙着，然后一起跌落到了桥下面。

    多年过后了，一直让林修身不能心安的，便是在桥上的这一段人生经历。虽然在事实上，他没有带领日军过桥，消灭游击队，但是，在内心里，他觉得他配不上香草，他是一个混蛋。他从内心里感觉到，香草那么聪明，应该已经明白了，他之所以接近她，就是为了让她告诉游击队的下落，然后趁机消灭。如果香草明白了这些内容，那么，他所有的努力都泡汤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希我在《心！》这篇长篇中，大量地运用了自白，一个人口述，有些片断可达几万字之多。这些自述，安静，自然，有着浓郁的日本文学的气息。

    陈希我借助于一个人的个人史，写时代对个体的压迫，写一个人与其他人沟通的艰难。在陈希我的笔下，人与人之间，充满着误解，有些误解一生也无法解开。这种储存在内心里的绳结，最终会让一个人的内心扭曲，矛盾，直至撕裂破碎。这样的写作，既有痛感，又十分动人。让读者最后的感受是，心虽然碎了，但作者一瓣一瓣地拼起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