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刘心武先后推出了《邮轮碎片》和《刘心武细说金瓶梅》。
为什么要讲《金瓶梅》?刘心武说,研读《金瓶梅》,和研读《红楼梦》一样,都是为了写好自己的小说,从母语传统小说文本中汲取营养。在研读《金瓶梅》《红楼梦》的过程中,刘心武一边写小说,一边也写些研读心得发表。
《刘心武细说金瓶梅》根据刘心武的系列讲座音频文字记录稿整理而成。序言中,刘心武透露一个细节:过去把小说叫做“说部”,“说部”在明代达到兴盛,大家熟知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就是明代产生的,还有其他一些“说部”。那么这些“说部”,水平最高的是哪部呢?有一个人说了,《金瓶梅》“同是说部,无以至上”,说这个话的是谁呀?就是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能瞎说吗?能把一部“黄书”“淫书”如此高抬吗?
于是,就需要为社会上一部分人士解疑,满足他们合理的好奇心,给他们讲……
——这就是《刘心武细说金瓶梅》的来历。那么《邮轮碎片》算不算学习《金》书与《红》书的成果,未必确定,但从经典中汲取了营养确定无疑。一次地中海的邮轮之行,八个家庭的红尘翻覆,一群有经历、有个性的北京人,在刘心武的碎片描写中嬉笑怒骂,追逐梦想,构筑出一个时代的热点与痛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这一群时代的弄潮儿,有着生活中萃取出来的精彩人生,浓缩着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隐秘的内心跳动。
中华读书报:小说叙事非常紧凑,悬念迭出,总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追读下去。说是碎片,却从“碎片”的个人折射出时代的洪流。《邮轮碎片》的写作是基于什么契机?采取这种形式,是您反复斟酌之后的决定吗?
刘心武:《邮轮碎片》是延续《钟鼓楼》《飘窗》的写实路数,写“当下”,写众生相,为时代留影。因为和不少读者有接触,特别是90后、00后的年轻读者,他们当中很多人已经习惯于手机阅读,不耐烦长篇幅的东西,就是习惯于碎片化阅读,因此,开写之前,先要确定叙述方略,最后选择了这种碎片式叙述。读者可以随读随歇,随闲随读,因为设置了外在的悬念和内在的悬疑,相信总有部分读者能断续读下去,算是新的尝试吧。
中华读书报:八个家庭,代表了不同社会层次、不同领域、不同年龄阶段的各色人等,还有这些人等背后的家庭,在《邮轮碎片》中几乎集中展示了一个广阔社会的众生相,涉及职业几十种。每一段似可独立成章,几段关联起来便成小小说。和六年前的《飘窗》一样,今天的《邮轮碎片》也是一幅当代的“《清明上河图》”。反映当下,干预生活,是否可以认为,您是比较有代表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
刘心武:我是一个坚持写实的作家。但是,不接受“批判现实主义”“干预生活”的标签。《邮轮碎片》是中性叙述,没有锋芒,无所干预。我觉得冷静的调式、客观的视角、发微探幽、留有余地,也许是写实中最有厚度与醇度的一种。
中华读书报:《邮轮碎片》中有很多文化符号:样板戏、邓丽君的歌声、《非诚勿扰》等,也有我们熟悉的浩然、邱华栋……您觉得这些真实的人物在小说中起到怎样的效果?
刘心武:还可以列举出更多。这些非常逼真的元素,点染在文本中,可以使读者产生出强烈的“当下在场感”。文本中出现一个关于浩然的细节:他用牙刷抚平《第一犁》的书脊,这素材来源于目击,非向壁虚构,说明浩然的本质是一个热爱写作,打算一辈子写中国农村、农民的人,读者可以去联想,他抱有这样一种淳朴的愿望,最后却经历了些什么浮沉。随便说一句,《第一犁》作者是李方立。
中华读书报:小说中内涵太丰富,让人可回味的细节太多。关于孝道、教育都有深刻的触及,两个“老处女”对情感的渴望、全力培养下一代的底层人,都是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正在经历的事情。这么多碎片,您是如何做到碎而不散的?
刘心武:我有总体构思,有驾驭全局的能力,切换自然,前呼后应,勾三连四,七穿八达,草蛇灰线,伏延百里……这与我几十年来积累的经验有关,在使用技巧上得心应手。
中华读书报:马自先要写的《长安街女子》在小说中几次出现,甚至在那二朵的梦中出现,有什么深意吗?
刘心武:好比俄罗斯套娃,整本小说篇幅不是很大,但是戏中有戏,悬念中有念想,为读者提供非常开阔深邃的再创造空间。
中华读书报:秦淑蕙老公当年顶替了别的插友才上了大学,他一直忘不了插友送他时的目光,想找机会道声“对不起”;而马自先因为没有留宿最佳谈伴女作家,以致女作家在打车回家途中遇害,一辈子都在忏悔。小说中出现对于忏悔的几种态度:欣赏的、调侃的、误解的……如何忏悔、救赎,是否也是小说背后希望探讨的主题之一?
刘心武:当然。这部小说是探讨人性的。人性是复杂的。一般人使用“人性”这个概念,多赋予正面的内涵,“真有人性”,就是“真善良”之类的意思。其实人性中不仅有善美,也有丑恶,还有嫉妒、胆怯、蛮横、懦弱、傲慢、自卑、虚伪、矫饰、偏激、犬儒、阴骘、优柔……更多的是些中性的元素,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诡谲元素。我在小说中揭橥探索了很多个具体人物的内心秘密,也涉及到“集体无意识”,其实也就是一种“群体人性”。
中华读书报:从251至277节,小说中详细描写了丧文化,对乡村丧礼如此细致的描写,丧事办得像“嘉年华”,您也写出了一场“嘉年华”。您是仔细了解过丧礼吧?不然何以写得如此真实可信?
刘心武:我是写实派小说家。而且从《钟鼓楼》起,我就醉心于“超级写实”,也就是不仅要力求真实,更竭力去达到“逼真”。这是很难的。因此常常需要“田野考察”,写《钟鼓楼》,把1982年鼓楼前大街两边的店铺一一叙出,那番考察虽累,毕竟还就在北京。《邮轮碎片》里的这段河北农村当下的丧葬文化,那考察起来就费劲得多。但辛苦是值得的。我可以保证这一段所写,每个细节都是“逼真”的。
中华读书报:温豪和童若菊分手时,温豪回头一瞥,发现童若菊头顶发旋冒出一圈发根,雪白雪白,顿时有如万箭穿心——这段细节描写,把恩爱夫妻走到婚姻尽头的不舍写得肝肠寸断。到底还是亲情胜过爱情,私生子赢了发妻。但是也透出一个信息,男人是看不住的,不管童若菊怎么敏感怎么看管,也还是未能留住温豪。小说里描写了几对中年人的婚恋,马自先和那二朵、秦淑惠和老公、龙秉谦和太太、石可尔和梦中情人林珊珊……写得特别真实可信。您对中老年人的婚恋如何看待?
刘心武:爱情是不分年龄的。爱情是私密的。爱情是琉璃,异常美丽,也异常脆弱。爱情是世上最容易碎掉的情愫,但爱还是值得追寻的。爱本无可言说,尤不可与外人言,但小说里,尤其是诗里,爱情偏又总会窜入。说不尽的爱情,解不完的爱之谜。
中华读书报:小说中的人物刻画,有主有次,有个性,让人过目难忘。石可尔、庄有德等情同手足的兄弟情,写得特别成功,尤其北京方言的运用,这些人物立刻活灵活现地立起来了。大孝子家庭中阴鸷的老太太,追主编、追学者、生活目标明确的“巧克力”……但是也有几个人物,自始至终只有代称。您这么写别有意味吧?您在写人物塑造方面有何经验可以分享一下吗?
刘心武:某几个角色的姓氏模糊化,以及某些角色的刻意模糊化,都是为了使文本在“逼真”的同时,又产生“间离效果”,也就是提醒读者,是“真事隐”,“假语存”。我遵从鲁迅先生指示,小说中的人物,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但从生活素材到艺术形象,那“杂取”“拼凑”是需要技巧的。因此我也需要对某些喜欢搞对号入座的人士声明:《邮轮碎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中华读书报:小说语言特别生动鲜活,能看到很多或新鲜或熟悉的网络用语,“撩妹”、与那男子搭讪则是“把他盘了”……您是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当下网络用语和年轻人的生活?
刘心武:不需要二手渠道。我自己就是若干网络平台邀约的写手与音频、视频录制者,而且我和不少年轻人交往。
中华读书报:郝向阳的父亲、满妮的父母及姨母都是京剧爱好者。过去您的小说中也有这么多京剧出现吗?还是,只是人物需要?
刘心武:这些文本现象,与我算得京剧爱好者有关。前不久我还写了篇长文《李崇林和他的“三身理论”》,在《文汇报》《笔会》刊出,参与京剧表演体系的学术探讨。
中华读书报:您近年创作力仍然蓬勃旺盛,能谈谈您的现实主义创作所受到的影响吗?上次采访,您谈到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等都主张深入生活对您产生的影响,那么在阅读方面呢?能谈谈读书对您的滋养吗?
刘心武:我多次讲到,对我影响最深的现代作家是李劼人、萧红、孙犁、林斤澜。最近还在读《林斤澜文集》,还打算写篇比较长的心得。我一直注意尽可能全方位地充实自己,前些天《文汇报》《笔会》用一整版刊发了我写的《三台〈吉赛尔〉》,说明我对芭蕾舞也有欣赏与借鉴。滋养一个作家的不能仅仅是书,最好还有音乐、戏剧、电影、舞蹈、绘画、民间工艺、建筑艺术等多方面的营养源。
中华读书报:看完这部书,感觉几乎可以算作“海上大观园”了。多年来您研究《红楼梦》《金瓶梅》,能谈谈古典文学和您的创作关系吗?
刘心武:我很早就注意从母语经典中汲取营养。《红楼梦》写生活流,以无数精彩细节形成文本魅力。《金瓶梅》下笔冷峻,对笔下人物的生死歌哭客观展示,不抒情,纯白描。这两部民族经典都给予了我可贵的滋养。也许,《飘窗》《邮轮碎片》更多地显示出《金瓶梅》文风对我的影响吧。不要总是觉得我的创作只受《红楼梦》影响。近年我更多地研究《金瓶梅》,最近《刘心武细说金瓶梅》将面世,我对《金瓶梅》《红楼梦》都进行文本细读,受益不小。但请注意:我写的是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因此所呈现的文本,所表达的意蕴,与《金瓶梅》《红楼梦》有重大区别。
中华读书报:可否再谈谈您的下一步创作计划?
刘心武:又完成一个长篇了。要休养生息一段,吃好,睡好,傻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