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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6月24日 星期三

    “中尉小说”的作者难道只是苏军士官?——邦达列夫的军衔之疑

    孙越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6月24日   17 版)

        前不久,俄罗斯老作家尤里·邦达列夫(1924-2020)去世了。我在莫斯科生活时,和他见过几面。

        1

        邦达列夫一直到死,都坚持用纸和笔写作,出书或发表时才请人代为录入。他不排斥互联网,但说不上喜欢。他对网络文学和网络阅读也有微辞。

        记得十几年前在肖洛霍夫国立开放师范大学,他出席瓦连尼科夫大将《人·战争·梦想》俄文版获奖仪式时,曾和我谈到网络阅读。他说,网络作品是没有灵魂的,不是说内容,而是说阅读这个过程本身缺少灵性,看不到,摸不着,给人没有灵魂的感觉。另外,他很喜欢读手稿,不光喜欢读自己的手稿,也喜欢读别人的。他认为,没有手稿的作家,就是残缺的作家。如果作家的奉献里缺乏手稿,那么他的精神贡献就是不完全的,就是残缺的,残缺的就是不美的。

        2

        邦达列夫的作品曾经影响过中国读者。记得1980年代初,我的苏联文学导师石枕川教授讲课时,多次提及邦达列夫和他的卫国战争题材小说。50年代,邦达列夫的名字便载入苏联文学史。此后,他的小说《指挥员的青春》(1956)、《营队请求炮火》(1957)、《最后的齐射》(1959)、《热的雪》(1970)等接连问世,成为苏联文学必读书,有些更是收入苏联中小学教材。60-70年代,中国控制出版苏联小说,但仍将邦达列夫的小说列入“白皮书”翻译计划,作为内部图书发行。60年代末,苏联军事文学创作从全景式文学转向战壕真实文学,作家从大场景、全方位和多层次宏观描写卫国战争,逐渐转向探索战争中普通人的命运,在艺术上更重视细节的真实。

        文学转型期较为活跃的作家当中,既有参加过战争的低级军官,也有从未参加过战争的新生代作家,邦达列夫属于前者。他和苏联军旅作家贝科夫、巴克兰诺夫、沃罗比耶夫等人相似,他们作品的主人公很多都是红军中尉军官,所以,苏联文学评论界便将他们的这类作品称为“中尉小说”。读者也自然而然地认定邦达列夫就是卫国战争中的苏军中尉。邦达列夫自己也这么说。他在《纽曼》(苏联白俄罗斯共和国作家协会主办,明斯克出版)杂志第五卷发表的个人简历里说,卫国战争开始时,他是个军医官,但他并未去野战医院当军医,而是在红军迫击炮排当中尉炮长。

        石教授告诉我,邦达列夫的简历言之有错。邦达列夫在卫国战争时期的最高军衔为上士,他从未获得过中尉军衔。我听后大吃一惊,难道邦达列夫的简历也有不实之词?石教授摇头不语。当时中苏关系坚冰未破,议论苏联相关事情尚属忌讳。再说,邦达列夫不仅是苏联当时红得发紫的大作家,还是苏维埃议会代表,享有很高的荣誉。质疑这样的名人,似乎不合时宜。

        3

        言归正传。1924年,邦达列夫于生于苏联契卡洛夫州(现为爱伦堡州)奥尔斯克市。1931年,他随父母移居莫斯科并上了小学。1941年,纳粹德国入侵苏联时,他17岁,正在读中学十年级。1942年,邦达列夫中学毕业,春天应征入伍,参加红军。那年,卫国战争正处于艰难时刻。当年夏天,邦达列夫被派往别尔基切夫步兵学校学习,他的同学中有不少人都是红军连排级干部,军衔大多为中尉或少尉。1943年,邦达列夫在步校结业,奉命开赴最吃紧的斯大林格勒前线。当时,战争前景不乐观,战事发展很残酷。步校的连排级干部上前线后,牺牲或受伤比例极高。邦达列夫作为迫击炮预备团的炮手奉命开赴前线参战,这与他在步校学习过迫击炮科目有关。1943年,邦达列夫获得上级颁发的两枚奖章,一枚是“斯大林格勒防御”奖章,另一枚“英勇”奖章。前一枚奖章,凡是参加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红军官兵每人均有,不在话下。

        但值得一提的,是邦达列夫的第二枚奖章。它的颁发时间是1943年10月14日。授奖令写道:“此奖章授予76毫米炮炮长,近卫中士尤里·邦达列夫,以表彰他于1943年8月13日至17日,在苏穆斯克州波罗穆尔村地区战斗中,以其精准的炮火消灭敌军3个火力点,1辆汽车,1门反坦克炮以及20名敌军军官和士兵。”(见《1941-1945年苏军英烈在伟大卫国战争期间所建立的功勋》,第199页,2002,莫斯科,苏联英雄协会出版)1944年,邦达列夫又获一枚“英勇”奖章。授奖令写道:“授予第4营炮长,近卫上士尤里·邦达列夫,当敌军试图夺回卡缅涅茨-波多尔斯基城,在坦克掩护下实施反冲击时,邦达列夫同志以其炮火迎击德军坦克和步兵。击毁坦克1辆,致敌步兵溃散。敌军的反冲击被击溃。”(《功勋》,第199页)

        两道授奖令,明确而清晰地点出了截止1943年邦达列夫的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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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还没完。1944年秋,卫国战争进入关键时刻,邦达列夫却突然撤离前线,返回大后方,到契卡洛夫火炮和高射炮学校当起了进修生。根据苏联卫国战争相关史料记载,卫国战争期间,苏军人员以任何理由撤回大后方均需严格审查。在残酷的战争时期,撤回大后方其实就是变相保命。邦达列夫上士是如何通过严格审查而撤下阵地,返回大后方去炮校进修的呢?不知苏俄相关研究界,今天是否有人质疑邦达列夫撤回大后方的动机、方式和目的。抑或此事至今仍是一个不解之谜?

        1945年5月,邦达列夫在大后方的炮校迎来卫国战争的最后胜利。12月,他结束进修,转为预备役少尉,但对他具有实际意义的军衔,仍为上士。从这个角度讲,邦达列夫与其说是苏联军事文学“中尉小说”的代表,还不如说他是“上士小说”的旗手。

        通读邦达列夫的主要作品,读者会发现,出现中尉形象的小说数量不少,但情节却基本上都是套路,人物形象不仅概念化,而且充满空泛的理想主义,贴上了高尚而完美的道德标签。但他塑造的苏军底层小军官形象就不同。他们浑身恶习不少,兵痞作风严重,有时形象负面得令人吃惊,邦达列夫写起他们来似乎更得心应手,所以,他笔下的小军官总是写得血肉丰满,性格刻画入木三分。

        典型的,莫过于他的小说《岸》(1975)。中士炮长梅任宁是个粗暴和残忍的人,他企图强奸德国少女艾玛。尼基金中尉挺身而出,不仅保护了艾玛,还与她发生了爱情。这种情节只能出现在邦达列夫式的小说里,读一读欧洲作家的二战作品,类似炮长梅任宁的故事数不胜数,但尼基金式的浪漫则鲜有读到。

        从小说中看得出,邦达列夫极为熟悉梅任宁,以至于有读者看完《岸》以后说,莫非炮长梅任宁中士身上有邦达列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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