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塔》：少年心事与向光生长

    平生多阅历，胸中有丘壑。从小说、书画、古董研究到儿童文学，荆歌在艺术领域攻涉众多，其人其作都有很高的辨识度。而他凭借对写作的热爱，和“对这个世界至今保存着观察和描述的兴趣，并且把这种兴趣视为人生乐趣”，不管是先锋探索、现实主义写作，还是文化随笔，乃至近几年的儿童文学创作，都表达出了对时代现实、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独特观察和思考。继《诗巷不忧伤》《小米兰》《芳邻》等作品在儿童文学领域取得了不俗的反响之后，他又推出了《他们的塔》，书写江南少年的精神成长，探索对生活的美好希望。

    《他们的塔》讲述了少年大皮因要参加表哥的婚礼，春节期间到苏州笠泽镇的姨妈家小住的经历。小说以大皮的表哥元元一波三折的婚事为主线，从少年的自然本性和好奇心出发，描写了大皮在笠泽镇上结识的各式各样的人家，在小镇风土人情和美食浸润中，少年的欢喜与忧愁、少年的心事和思索不断发酵，谱写了少年内心和精神世界的成长。

    小镇时光和人生百态

    大皮是个阳光友好、善良多思，有一丝腼腆，又胸怀正义感与责任感的少年。他对世界充满了善意，同时也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在大姨家遭到表哥元元的冷遇之后，略感沮丧的他很快结识了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坦率泼辣又纯真善感的胖女孩阿鹂；在修理方面无所不能的孟师傅，和他患有智能障碍却快乐幸福的儿子孟小强；长了豆瓣脸、让人捉摸不透的男孩效效，和他看起来很有学问、神秘莫测的爸爸；热情可爱的嫂子萌萌……这些人物个性鲜明，都有各自的隐痛忧愁，但又都活得认真而积极、自在自得。表哥元元的婚事因表嫂萌萌的身体问题而陷入僵局，然而携带传染病毒并没有影响萌萌被人爱着、喜欢着，最终在多方努力下，元元、萌萌和好如初；孟师傅身患癌症，独自抚养不能自理的儿子，却依然乐观地生活，告诉大皮“忧愁是暂时的，要永远做一个快乐的人”；效效爸爸因为倒卖文物，经常神秘消失又突然回家，他的行踪牵动着全家人的心……那些世俗认定的人生难以跨越的沟壑，和难以言说的痛楚，在小说中变得轻盈；对生活充满热爱和信念的人，人生终会过得敞亮。

    少年心事里的生命关怀

    少年大皮在小镇度过的细细碎碎的时光，几乎浓缩了普通少年时光和少年心事的全景，看似寻常但又经历不凡，他的内心也随之不断揪紧和放松。如结交新朋友时的期待和兴奋；听说了神奇的乌龟金先生后，屡次想见而总不得见，对新事物持有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心；对未知（传染性疾病）的极度紧张和忧虑；闯祸之后本能地主动承担，过后又羞愧、自责、着急、难过，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想到朋友可能会被坏人欺负时，反复较量和纠结，最终还是决定为了朋友挺身而出的勇敢；跟小伙伴发现古董文物之后，不假思索交给博物馆的自豪；受“善”的吸引，他对表嫂萌萌发自内心的喜欢，并机智地帮助表哥、表嫂解开心结，婚礼得以如期举行……作品塑造了少年特有的自尊、羞涩、义气、责任使命感，也有敏感和孤独。

    在呈现生活和人性的丰富和复杂，书写少年心事的同时，作者还通过少年的视野传递出对死亡、梦境、取舍、未知、生命等问题的思考。作者将成人世界里难以言说的、无法说清的人和事，进行拼接、组合，剔除了成人给它们的附加意义，试图以儿童最纯粹的内心去体悟，让孩子以自己的方式去完成对人生和世界的认知，体验成长。作品也体现出了作者对儿童的现实关怀，他期待少年儿童自由多彩的成长，自主地完成自我认知的明朗。

    大皮两次近距离感受死亡：一次是在瑞云塔下不慎落水，被表哥元元救起，高烧的迷迷糊糊中，引发了他对死亡的想象，有着具体的细节和表情，夹带着恐慌和后怕，以及对家人的愧疚和眷恋；第二次感受死亡是在孟小强的葬礼上，这一次是具体的、真实的，却又让人觉得缥缈、虚幻，因为起先是不敢相信，后又不愿承认是现实。真实的死亡带来的悲痛，往往不是当下就让人呼天抢地的，是在漫长岁月里慢慢啮噬记忆的痛痒，大皮也终于意识到“死亡是一件悲伤而神圣的事”。

    对疾病的极度紧张和恐惧，其实是源自对于有限已知的恐慌。表嫂萌萌在婚前检查中被查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引发了大人的强烈排斥。大皮因为吃了表嫂给他的糖，又对病毒传播的懵懂无知，而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当姨妈跟他解释清楚传播途径之后，他瞬间释然的生理反应，以及他对自己打针时极度紧张的回忆，读来都让人忍俊不禁。在他的紧张、担忧和释然中，我们联想到成人的影子，大多数时候，对疾病乃至事物，有限的已知比未知更能带来恐慌。

    乌龟金先生不见了，引发了大皮的两个思考：生命和梦境。对神奇的金先生突然消失的担心，使得他的思绪转向了人类对动物的残忍，并且为自己吃过一次乌龟而感到羞耻；他希望乌龟能够逃离人类的杀害，找到自己的天地乐园……孩子世界里，梦是一种独特的精神寄托，小说中也多次出现梦境，但是当效效要循着梦去找金先生时，他又理性地认为这是荒唐的。这两个思考透着孩童的天真视角，但稚气中可见理性的独立思考。

    在文本中，我们也会看到作者的声音，例如“大皮想的太多了”“大皮的担心纯属多余”这样的句子跳出来，中断大皮纷杂的思绪，儿童视角和成人视角交错，给故事以更丰富的充满趣味的呈现。

    多样生活与复杂人生

    热爱生活的作者在小说中对小镇静谧的江南风光进行了描摹，小镇的两座塔是不同于江南其他地方的标志建筑。废弃已久的老宝塔人迹罕至，却被三位少年无意中发掘出了宝贵的古董，是小镇悠久历史文化的无声的见证者；翻修后的瑞云塔成为景点，塔铃声声，远远近近地敲打在小镇人的心头，为人们拂去心头烦绪。小镇的美食，阿鹂“代言”的哑巴黑豆腐干、藏书牛肉、泡泡馄饨还有在孟师傅家吃的蟹壳黄等，不仅是江南饮食文化的缩影，在小说中也承担起了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

    如小说以美食“哑巴黑豆腐干”开篇，勾起读者阅读欲的同时，也交代了故事发生的空间——笠泽小镇。在《他们的塔》中，少年大皮第一次离开父母，到亲戚家借住，小镇上的人互相熟识，作者设定了一个流动开放又相对安全的空间，将主人公置于这个独立的新环境中短暂而自由的生长，在这个空间里体验生活的多样性和人生的复杂性。从城市扬州到小镇笠泽，不仅仅是地理空间的转移，更代表着内心空间的调整。大皮在这段时空里完成了多次内心叩问和思考，为其主体意识的完善和人生观的建构提供了积极的可能性。反观当下少年儿童生活的空间，因为家庭的过度保护、生活圈子狭小、行动单一而相对封闭，孩子们的生长空间在面积上看似变大了，从精神世界来说却越来越向内闭合。

    荆歌在小说中避免了在儿童文学中传递出的强烈的成人意识和痕迹，没有赋予少年主人公过多的戏剧化的苦难，让其在善恶、困痛中成长蜕变；也没有使其承担成人世界所重视的过多的文化想象和价值追求，没有对青春期少年心事的解疑答惑，没有精神教化，也不作道德引领，而是充分尊重少年的独立个性和能动性，循着自己的童年记忆和经验，以少年的视角，从其生命体验和精神需求出发，追寻少年生活的本真状态，挖掘少年内心世界和精神力量。荆歌的儿童文学不仅仅是给儿童看的，也是给生活在逼仄空间中被各方面压力挤得无法伸展的成年人读的。在纷杂的不全是温暖灿烂的生活中，《他们的塔》呈现出丰富的、多样的、有褶皱的人的内心，以及他们的真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