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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6月17日 星期三

    南腔北调(180)

    决定未来的,是科学还是人文?

    江晓原 刘兵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6月17日   16 版)

        《人类未来》,[英]马丁·里斯著,姚嵩、丁丁虫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0年3月第一版,58.00元

        江:

        38年前,我从南京大学天文系毕业时,天体物理专业“塑造”了我的思想,让我成为一个“缺省配置”的科学主义者。那时我相信科学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知识体系,也相信科学可以或终将解决一切问题。在这样的“缺省配置”下,如果展望人类的未来,那就几乎等于展望科学发展的未来——因为我们会想当然地认为,只有科学技术的发展才会推动和决定人类的未来。而和科学技术相比,任何其他知识对于人类未来的影响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本《人类未来》就是一个英国天文学家写的。在这本展望人类未来的著作中,作者始终只在谈论科学技术。他讨论了当代科学技术几乎所有的重要方面,由此出发来展望地球人类的未来前景。可以断定的是,作者仍然处在“缺省配置”之下,在他的心目中,科学技术仍然是决定人类未来的唯一值得考虑的因素。我做出上述断定的理由是:如果作者心目中还有别的可以影响人类未来的因素,而且这些因素可以和科学技术相提并论的话,他显然必须在这样一本书中对这些因素有所讨论。既然他没有讨论科学技术之外的任何因素,我们只能认为,在他心目中,除了科学技术之外,没有别的因素可以影响或决定人类的未来。

        我相信,一个纯正的科学主义者,对于我上面的议论一定会非常讨厌,因为在他们心目中,“除了科学技术还会有什么因素影响人类未来”这样的问题是根本不存在的,影响或决定人类未来的因素,天经地义只有一个,那就是科学技术。

        支持上述想法的一个常见的论证是这样的:请问没有科学技术,人类社会能发展到今天这样吗?如果答案是“不能”,那么好了,立刻就可以得出“没有科学技术人类就没有未来”这样的结论,于是证毕。但问题首先是,没有科学技术之外的某些因素,人类社会也不会发展成今天的样子;而缺少了某些因素,人类社会同样可能没有未来。

        刘:

        与你的经历类似,38年前当我从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时,自然也是一个典型的科学主义者。这也正是刘华杰提出“缺省配置”时所隐含的意味,即我们的教育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培养学生的。至于本书作者,你的判断我基本上是同意的。但我之所以会建议我们谈论这本书,却是考虑到,即使作者作为一个科学主义者只考虑到科学技术的因素来展望人类的未来,也还是发现有着众多的“风险”存在。这至少与那些更强的科学主义者坚信科学技术的发展及后果无可置疑,无需杞人忧天,或是根本连考虑可能的风险的意识都没有的情形相比,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

        不过,我想到的是,即使像作者这样只以科学技术因素来考虑人类未来,却仍然得出了一些对可能风险的认知,再加上作者的另一身份,英国皇家学会前会长,其观点应该也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的。这样,在有约束、有保留的意识下,看看这本书中的说法,也还算是有意义的事情吧。

        江:

        确实如此。即使是从一个科学主义者的立场出发,也仍然能够看到科学技术发展前景中的一些令人忧虑的迹象。本书总体来看是平淡稳健的。许多问题上,作者的见解也无特异之处,基本不出我们大家都熟悉的范围。不过尽管如此,有时候还是有亮点的,这里我先举出一些我注意到的:

        比如在谈论核电能源时,谈到一些研究聚变核能的机构,对于其中的美国“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LawrenceLivermore Na⁃tionalLab),作者揭露说:“这个国家项目主要是一个国防项目,它为氢弹试验提供能在实验室进行的替代品,所谓控制核能的承诺只是一块政治遮羞布。”这样大胆的揭露,还真是一针见血。

        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关于“冷冻延寿”。就是将自己交给某公司,让公司将自己冷冻起来,到未来的某个年代再“化冻”复活。本书作者表示,他不愿意参加这种冒险,除了公司能不能顺利运营到那个未来的年代、“化冻”后能不能顺利复活之类的正常疑虑之外,作者还有于一条理由比较新颖:他不愿意“加重后代的选择负担”——他不清楚后代人能不能接受这样的复活者,毕竟这是未经后代人同意而做出的安排,是我们强加给后代人的。

        刘:

        甚至我们也可以说,即使当作者的思考背景中只有科学技术因素时,联带地部分人文因素也无可逃避地要强行进入其中。或者,也可以说,当我们认真地考虑前沿科学技术的后果时,仅仅只考虑科学技术的因素就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个解释是:当科学技术被诉诸实际应用时,就已经突破了本来只限于实验室的那种理想的环境(当然对于实验室的环境的非理想性、外部因素的介入、其中科学技术知识的社会建构,也早就有人进行了相当深入的研究),而进入到无法忽略其他非科学技术因素的现实状态。至于在这种情况下能考虑到多少非科学技术的因素,就只能取决于思考者自身的背景、知识储备和眼界了。

        以核能为例,从原则上讲,如果只是限于最初发展科学的目的,为了增进人类对自然的了解,当然没有必要造出原子弹这种毁灭性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也正因为在现实世界的格局和“需要”之下,科学的知识就不可避免地要被用来制造这样的武器,而同样由于现实世界上不同国家和民族在意识形态、利益等诸多争端存在的情况下,在一国先有了核武器之后,别的国家也几乎是无可选择地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加入到这样的竞争之中。在所谓“和平应用”方面的如核电站、人体冷冻或现在越来越热门的人工智能等方面,虽然有差别(例如又加入了发展、资本等方面的因素),但类似之处也还是相当之多。

        江:

        说到人工智能,作者的想法也有点与众不同。他似乎不仅确信人工智能终将征服人类,而且认为在一切文明中都会如此:

        通常来说“有机的”人类水平的智慧只是被机器取代之前的小插曲,那么我们也不大可能在外星智慧生命还保持有机形态的短暂时间里“捕获”它们。如果我们探测到外星智慧,它更可能是电子的。

        让我稍感奇怪的是,对于人类终将被人工智能取代这一前景,本书作者似乎非常坦然地接受着,居然一点也不“以人为本”。

        这样的观念,当然会让本书作者对于搜寻外星文明的行动持完全赞成的态度——哪怕因此而引鬼上门,人类文明被外星文明征服或灭掉,也是没什么可惜的,反正早晚都要被“无机”文明灭掉的,灭在哪个手里不是灭呢?

        当然,作者也展望了一个让人类有所安慰的前景:假如到目前为止,我们地球人类的文明在宇宙中还是独一无二的,“而人类如果在下一个百年里避免自毁行为,那么新人类纪元就来到了。源自地球的智慧将散布整个银河系,变得丰富和复杂,远超我们的想象。”不过对于这个前景,我又感觉作者恐怕过于乐观了。

        刘:

        其实,作者这样对待人工智能的态度,尤其是对那种人类有可能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前景的“豁达”,那种不在乎,我们也经常可以在一些人的言论中看到。只是,由作者这种身份背景的人讲出来,应该是别具一些意味的,至少表明这种观点还有一定的普遍性,表明一些高级别的科学家也根本不在意什么以人为本,而只是在意科技是否能够继续“创新”,哪怕这样的创新有毁灭人类的风险。

        这让我联想起半个多世纪前萨顿在分析那些为德国纳粹研制屠杀犹太人的毒气室和焚尸炉的工程师时所讲的看法:这些德国科学家和工程师在一定程度上是他们自己的“技术”迷恋症的受害者。“他们对技术的专注以及由此而来的麻木不仁和无知无觉达到那样一种程度,致使他们的精神对人性已完全排斥,他们的心灵对仁慈已毫无感觉。”

        另一方面,我们也还是能感觉到体现在此书作者身上的一些矛盾,比如仅仅考虑科学技术因素,就可以推论出那么多未来风险的存在,如果要是再考虑到科学技术之外更多、更重要的因素,那未来的风险更是会成倍增加,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类又如何能够有把握“在下一个百年里避免自毁行为”呢?

        也许,这样的矛盾,在真正诚实的科学主义者身上,竟是不可避免的?

        江:

        你看,说来说去,科学主义对人文的危害——其实也就是对人类文明的危害,毕竟是无法避免的。类似本书作者这样地位相当高的科学家,面对人类前景这样的终极问题,居然表现得如此漫不经心,这确实让人非常担心。

        到这里,我们确实有机会通过本书而加深对科学主义问题的认识。以前我们习惯于认为,科学主义者通常都会对人类前景盲目乐观,因为他们通常相信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人类前景自然光明;而反科学主义者则通常对人类前景感到悲观,因而往往忧心忡忡。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科学主义者的乐观,还是反科学主义者的悲观,都还是(或者至少可以是)以人为本的。

        然而现在我们看到,本书作者这样的科学家,对人类前景也不乐观(在他心目中,人类在下个世纪自毁的概率还是相当大的),可是他并不忧心忡忡,而是对于人类被征服、被取代或被消灭的前景,感觉无所谓。科学主义在这里表现为:只要科学技术不断发展,哪怕整个地球、整个人类成为发展祭坛上的贡品,仍然可以乐见其成。这就是说,科学主义者可以突破以人为本的伦理底线!这样的科学主义,在实践中将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

        刘:

        这个结论令人触目惊心!从这样一本书中,可以看出这样的结论,倒确实是一个意外的结局。我们日常看到的大多数科学主义者,应该还不至于如此将人类置于不顾吧?此书提供的案例,让我们看到了在科学主义的阵营中,确实是存在着某种极端的、需要我们对之更加警惕的类型。如果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者掌握了话语权和决策权,那后果确实是令人恐惧的。

        最后还可以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科学主义者产生呢?他们在内心里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和动力使之变得如此呢?这真是一个值得各种关心人类未来的人们去认真思考,值得对科学进行人文研究的学者们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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