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的《三种爱》是一本好看的书。连续两天,无论白天和黑夜,我手里的书始终只是这一本。我恨不得一口气读完它,但又时时停下来,舍不得那么快就这样读完。
这本书不是小说,却有小说的悬念与速度;不是评论,却有评论的感受和判断;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传记,却有传记的真实与细节。总之,这是一部真正的跨文体写作,是融入了情感与理性的写作,是突破结构又再造结构的写作。
我喜欢这本书的开头。《三种爱》以一种会议记录的格式开启了全书的第一页,然后是一首诗,然后是一个似乎小说中人物的女学生,是她如醉如痴的最初感受。再然后,才是由那个最初感受引起的一系列身体活动,心理活动,以及思维活动。然后,就是这本书。应该说,这样的开始让我始料未及。因为,这本书的封面似乎已经给我提供了足够的信息——作者要写的是三个女诗人。无论是传记还是评注,都似乎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那个女学生让这本书有了故事的味道与距离,让作家笔下的诗人们有了迷离不定的面容与光影。
“女学生上学的那个年代,天地刚刚开了一条缝”,这是女学生与那些异国女诗人相遇的背景。它带着一种新奇,一种震惊,甚至是突破禁忌的狂喜。那些不同于此时此地的人生状态与词语组合,一下子让这个来自小城的女学生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颤栗与不知今夕何夕的怅然。于是,她的眼睛睁大了,于是,她的世界里开始有了不同的生命纹理与异样的灵魂元素。
三位主人公的传奇人生与旷世才情,从某种意义上决定了这本书的宽度与高度。作者把这三个人放在了一起,从她们不同的生命选择、不同的爱情轨迹以及殊途同归的艺术追求上,发现了有别于尘世的生命质地与灵魂色彩。面对这三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女诗人,作者虽然也写了勃朗宁夫人的决然私奔,写了狄金森的独居生活,写了乔治·桑的红尘欲望,但没有刻意渲染。她的关注点和落脚点都不在此,这些最有可能博人眼球的情感波澜只是认识她们的一个切入口。作者最想打开的,是那些传奇故事背后的真实生命状态;最想呈现的,是那些才情背后隐秘的灵魂律动。
这本书有不同凡响的章节设计。从整体上看,勃朗宁夫人、艾米莉·狄金森与乔治·桑相互独立,各自成章。但内部结构却是一致的。对每一位诗人的介绍,作者基本上都是先从自身的感受入手,然后引出诗人的片段式的生平、作品评介以及她们生前身后的影响,最后,是作者当下的感受与追慕。每一章,都是延续开头的会议记录模式,列出时间,地点,事件本身或者情感方向的一句话概括,然后才是正文。这种格式,让读者可以适当调整心态,随时完成时空穿越,生出一种亦真亦幻的年代感。像打开一本会议记录或者一本日记,前一章和后一章也许有时间上的先后,但事件本身可能毫不相干。所以,在阅读中,随便打开其中一章,便可以窥见传主的某个人生片段或情感纠葛。这种设计,既可以让读者体验到情与理的变化,虚与实的交融,也能让作者自由地书写自身的经历和感受。
张翎的的语言,是那样精致,那样温润,那样多汁。比如“我突然明白了,伊丽莎白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激情。她孱弱的身躯已经无法承载那颗想装下天地风云的大心脏,她的心拖累了她的身体,就像她的声带拖累了她的喉咙。”(第39页)还比如“可是她的诗,却不是艾默斯特的,因为在她的诗里,每一个字母都在发音,就连那个本该喑哑的h,也在扯着嗓子呼喊。”(第127页)其他诸如“有一种力量叫罹病”“有一种诞生叫死亡”“有一种欢愉叫声名狼藉”等等,这种既有格言性质又具启示录力道的语言比比皆是。这是诗的语言,是带着呼吸和体温的语言,是灵动的语言。在我看来,只有这种有才情的语言,才配得上那三位诗人的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