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全球化时代,“对话”这个词比“对抗”,在精英们的文化圈子里更加受欢迎。对此,《科学与宗教:不可能的对话》一书的作者、科学史家金格拉斯,用老话儿来说,心里“像明镜儿一样”。尽管如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在“对话”前面加上了“不可能”这个定语,显现出了一个学者的学术自信以及强烈表达自己观点的欲望。
没什么意外,古老的科学与宗教相冲突的老调在这本书里以新的旋律奏响。一般的观点认为,冲突论作为一种严肃的学术观点在西方文化中流行肇始于19世纪晚期,而按照金格拉斯的意见,它的出现更加古老,甚至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古希腊时期。虽说是老调重弹,但这不意味着这个主题已经没有了吸引力,更不意味着本书缺乏可读性。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金格拉斯立场鲜明,论述旁征博引而不失简洁明快,言辞中充满显著的时代元素,因而本书虽然说不上引人入胜,但无论对专业学者还是普通读者来说,都值得一观(译者功不可没)。
如果在上本科那会儿看到这本书,我肯定会为其详实的资料和睿智的论证所折服,并举双手赞成作者的观点。毕竟,朴素的理性主义和唯物主义,几乎是一个初入行的理工直男的标配。若是10年前,我则会对作者裁剪和解读史料的粗糙手法、以及论证过程中顾头不顾尾的方式感到惊讶。这没什么奇怪,因为任何在专业方面略有心得的人,大体都会用一种挑剔的眼光去审视同行的作品。从可读性上来说,这倒不是本书的缺点而是优点,因为它更有锋芒,能最大限度激发起那些相同或者近似立场读者的共鸣。时至今日,我则对作者写作本书的目的和意图有了更多的同情和包容。在某些方面,我跟作者其实是同一类人,然而,我仍然会不假思索地对作者说:不,我不同意你的观点,科学与宗教的对话永远是可能的。
首先一点在于我不认可冲突论。冲突论者往往把“科学”和“宗教”视为泾渭分明的两种事物,而且它们之间的对抗是不可避免、无法调和的。究其本质,人们又有两种不同的主张。一种认为根子是因循守旧的宗教教义永远无法跟上日日维新的科学知识,冲突在所难免;另一种则认为教会为了维系自身的权力和权威,必然打击一切敢于从智力上挑衅自己的科学和科学家。但无论是哲学上的深层思辨,还是历史中的细致考证,这两个主张都不能得到充分的论证。在我看来,二者之间对抗或调和不取决于二者的本质,而取决于不同的人具有什么样的立场。说直白点,一个人如果认为二者之间必定对抗,它们就无法调和;而如果他想要把二者调和起来,它们就必定不会对抗。大概有点“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的意思。这篇小文不打算就此展开详细讨论,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拙著《缠绕——历史中的科学与基督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6月版)。这里只想强调一点:永远不要低估人类思想的创造性,要调和两种或更多种看上去相互矛盾的思想,并不像通常想象的那样难。反正迄今为止,我还没看到过有这种意愿而不成功的例子。
值得一提的是,金格拉斯强调,人们必须要在事物“应该如何”与“实际上如何”这两个问题上小心谨慎,避免用想当然的“应该如何”取代“实际上如何”。毫无疑问,这在指导人们研究历史和思考现实方面,都是一个极其明智而且应当坚守的基本方法论原则。但颇有些讽刺意味的是,金格拉斯整本书都在违背他自己树立的这个原则。在一个成熟学者身上竟然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其次,这也是本文想着重讨论的一点:在“对话”的目的和预期上,我跟作者的理解也完全不同。在金格拉斯眼中,所有关于科学与宗教的对话都是荒谬的,要不是和稀泥,要不就是强词夺理,不可能得到任何有意义的结果。他对某些神学家把科学与宗教生拉硬拽、牵强附会地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杂合体”充满鄙夷,以至于到了“捧腹大笑”的程度。之所以如此,在于金格拉斯坚信一个古老的信条,依据这个信条,人要想不断改善自身的处境,最终实现自我救赎,唯一的依仗只有理性,而最能体现理性本真的科学绝不能容忍任何迷信和狂热崇拜的污染和亵渎。我们可以粗糙地把这个信条称之为“进步主义”。正所谓“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要坚持这一信条,就必须拒绝科学与宗教的对话,若不然,理性的纯洁就会被玷污,人类社会就有可能因此堕入黑暗、蒙昧和野蛮的深渊。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上面提到的那种耐人寻味的状况了。作为一个强硬的进步主义者,金格拉斯担心二者的对话不仅不能引领人们走向康庄大道,反而会让人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真正遵守他所宣称的那套原则,而只会按照自己的立场来构建自己想要的历史。
对于绝大部分受过良好教育而且没有太深宗教情感的人来说,进步主义或多或少都是一种默认配置。金格拉斯的忧虑,说实在的,在我的内心深处同样若隐若现。而且,他为之捧腹大笑的那些奇异的杂合体,在我看来好多同样是离奇而荒诞的。但是,理解和同情他的初衷是一回事,认同他的结论则是另一回事。
在本书的末尾,金格拉斯说选择科学而放弃宗教,是一场“理性的赌局”。将赌博作为一种隐喻,在西方思想史上源远流长。可惜的是,他显然没有真正弄明白赌博的真谛。在一场赌局,尤其是一场宏大的涉及无数人的赌局中,不可能所有的赌徒都会把注押在同一个地方,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他们下注。否则这就不是一场真正的赌局,而是披着赌博外衣的抢劫。金格拉斯会坚定不移地把筹码押在科学一边,然而,帕斯卡——近代赌博论的鼻祖,就曾经极其睿智地论证说,在涉及死生的大事上,押注上帝存在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赌徒。所以,在我看来,金格拉斯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太在意自己的想当然,而忽略了现实中人们的选择是极其多样的,没有人有权并有能力代替他人思考和作出选择。当然,人类历史上的确曾经有过很多相反的例子,不过无一成功,也无一不以悲剧作为结局。
既然我们无法让所有人做出一致的选择,鼓励而非阻止人们对话,才是现实生活中最能接近进步主义理想的唯一道路。对话的目的不是和稀泥,也不是要谁向对方妥协,更不是要创造出一个合二为一的怪胎。对话的目的和意义在于,让彼此都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存在,在这同一个世界上,与“他者”共存别无选择。只有通过对话,宽容和相互尊重才能够真正实现,一个和而不同的世界也才有可能真正产生,人类也才有可能不会重新堕入黑暗、蒙昧和野蛮的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