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辉
谁在云端“会饮”
初识李敬泽先生,是他在鲁院的一次授课时,围他的人多,他叼着烟嘴,和一群人说笑着。进了课堂,一坐,来了句:忙,调了几次课,再不来,以为我在怕你们。笑的人不多。他便斜坐着谈文学现状。讲着讲着便讲起了《水浒》。他的嘴角一撇,有一丝笑便出来,那笑,不好定义,透着智慧,不那么一本正经。
后来看了他在不同场合都谈《水浒》,又想起他的笑。
再见到敬泽先生的时候,他来到了凉州。依旧整整围巾,嘴里叼着烟嘴,烟头上下晃动,烟轻袅着,蝴蝶般飞来飞去。本地电视台要做一次采访,问我,敬泽先生是否能接受采访,我说能。又问,我说:肯定能。她们带着疑虑去请敬泽先生。敬泽先生没有任何推辞。访谈看似随意,实则严谨。还是敬泽先生惯有的姿态,貌似轻松,他会在刹那间布阵,严丝无缝,再精明的主持人,也破不了他的“话阵”。
他是能拿得住气场的人。
那次采访,他为凉州题赠了一句话:凉州是中国人恒久的精神边疆。
一下子惊到了许多人。有人大呼:李敬泽的心里装的是怎样一个凉州。
了解凉州的人知道,他心里装得是拥有汉唐气象的凉州。他在凉州词里走来走去,走出了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精神的凉州。
敬泽先生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宾馆服务员说那位英俊的先生忘了拿洗漱袋。发信息给他,他回短信说已用习惯了,麻烦寄回吧。
便寄了,收到后,他回信息说:谢谢!
第三次见敬泽先生是在现代文学馆。他叼着烟嘴抽烟,别人给他敬烟,他摆摆手。他望人的技巧高,扫视一眼,不落一人。他是否记得别人,不好说,但他这么一扫,围的人便觉得他虽名气大,架子不大,至少,在心中能舒服一阵。
第四次是在兰州。晚上围他的人多,友人叫我,没去。围观名家有时实在是件尴尬的事,避一边,乐得自在。早晨在宾馆前台休息区,看到他进来,脖子上搭着毛巾。他是去跑步。站起来打声招呼,他摆摆手,匆匆去用餐。有人说敬泽先生也会流汗吗?引来一片笑声。
看敬泽先生的文章,得有知识储备,他看似云山雾罩的机锋下,藏着睿智,不加留神,是无法进入的。《为文学申辩》如此,《致理想读者》如此,《会议室与山丘》如此,《小春秋》如此。直至《会饮记》,他从云端下来,算是人间了一回。
让敬泽先生人间了一回的是《会饮记》的开篇《银肺》:
“咸阳机场,全中国最能吃一碗好面的机场。高深青花碗,碗底几条子面,埋在丰足的酱料下面,几口吃了,顿觉天下大定。”
当即拍了照片,又抄了一遍。我不知道咸阳机场的那碗面好在何处。天下面多矣,哪个机场都会有面,偏偏咸阳机场的面得到了敬泽先生的青睐,“吃完一碗,细细纠结一会儿——不过了,再来一碗!”
“再来一碗!”多么像上景阳冈前的武松:“再来一碗。”
武松喝的是酒,敬泽先生吃的是面。
吃完面,敬泽先生又站在了云端。那两碗扎实的面,让我们觉得,在文学评论界,真正人间一回该有多难。
烟嘴、围巾、智笑,是敬泽先生的三大标配。
早年研读了一些被称为才子的书,对才子们的做派也有了解。如删改《三国演义》的毛宗岗,腰斩《水浒》、横批《西厢》的金圣叹,脂批《石头记》的脂砚斋,还有清代的袁枚等等。
刘醒龙先生还在《芳草》开了一个叫“才子书”的栏目。
才子大多有名士气。别人学不来,也不好学。上世纪90年代初,敬泽先生在宁夏的一次作家培训会上,就曾告诫过慕追汪曾祺先生文风的人,说汪老学不来,也不好学。汪曾祺先生闲适而散淡带有名士气的文笔,确实无法学。学名士,得警惕。名士若贵族,得有基因,还得后天浑然天成。缺乏资质、资历、资本,一学,便会走样。
若用“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来评说敬泽先生的文章,也不尽然。他的阅读量之广,思维之敏捷,反应之倏速,走近,得下一番功夫。一部《会饮记》,就是一部“当代智力生活和精神社交的秘密地图”。只有在喧嚣之外,找一个僻荒之地,决不是李子柒的那种,温一壶酒,归敛内心,撇却山水,剑走偏锋,一挥,便能看到另一种“春秋”。
难读,也得读。敬泽先生的挥洒自如后面,承载的是学问与智慧,还有气度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