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四川省。洪雅县。瓦屋山。
这个省,风物卓尔不群,乃我故土;这个县,名实相得益彰,华夏头牌;这座山,形貌天造地设,世界亚军。
读罢这几句,会有人哑然失笑:“不就广告嘛。”我不计较,因世间人才太多,只想将一个实情,说与洞察纤毫的智者。先挂号,后打卡,此山施行预约观光。国内山水景观中,如此“傲慢”,似无先例。换言之,瓦屋山只做接待,不做广告。
一位朋友,每临酷暑,便弃家进山。落脚之处,总是固定的那爿客栈。与老板全家,早就彼此当作亲人。临界“醉氧”的一个来月,朋友白日着长袖,阡陌漫步;夜来拥薄被,床榻读书。如此“夏令营”,已逍遥十年左右。瓦屋山种种,于我而言,虽未曾亲历,却因朋友而耳熟能详。
朋友是位诗人,性情沉静,笔风婉约。平日里诗兴阑珊,一旦身旁山环水绕,便难以自持,天天有诗。构思一律雅致,含着诗外见识,又字面素朴,句句写真:高峡平湖,碧波扁舟;溪流浅吟,旷野无语;山岚漫漫,炊烟袅袅;牧童戏水,村姑对歌;夜虫伴眠,雄鸡报晓……似乎少有山高水险,她喜欢天地无恙。
突然某日,朋友电话申请:”当会继续写诗,但不再琐碎求教。师已年高,给你发诗,等于‘罚’你。咱们止于聊天可否?“我向来从善如流,焉有不允之理:”闲聊当然妙哉。“
朋友的诗行,有一种出尘不染的好;朋友的聊天,有一种天地清明的好。她口中的主角,多为当地山民。青色衣裳,青色头帕,是青衣羌藏的后人,栖身于百年岁月的老屋,守护着千年祖宗的陵墓。漫山遍野,都有古趣,都有新爱,都有禅意,都有醒悟,都有谈古说今的由头。不少慈眉善目的老者,家存文房四宝,遇上红白喜事,便由他们来铺排现实的悲欢。许多稚气未脱的学童,引同乡苏轼为荣,对先贤的“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既能朗朗吟诵,亦可侃侃解读。山民们白日种树、铺路、务农,劳作已无厌烦;黄昏聚拢院坝,藏歌羌舞,玩耍尽是快乐。朋友知我嘴馋,又常将田畴的鲜菜,湖里的活鱼,山间的新笋,说给我听,让人垂涎欲滴,只怨对方有欠厚道。
忽一日,又与朋友聊天。她好像走过一条青石古道,刚从野外进家,话里添了好些借物言情。我忽地有所领悟。她写诗也罢,说事也罢,其实都有一片内心的背景。无论委婉,或是直露,那其实就叫“诗意”与“乡愁”。我便脱口相告,并叹服这种心灵浮云,终究属于新颖的时髦。
恰是最后一句“调侃”,让朋友认真起来:“两个好词,今已又滥又俗。但在我心头,却始终可人,甚而贵气。又唯有身居这片山中,货真价实的诗意、乡愁,能将人严严包裹。”朋友接下来的话,衬托出我的健忘:“老师,八九十年之前的作家,面临工商兴盛,城镇扩张,早将思乡情愫 ,抒写得见仁见义。鲁迅、郭沫若、郁达夫、沈从文、茅盾、林语堂、梁实秋、丰子恺 ,个个文坛翘楚,哪位不是故乡的赤子?”朋友又说,自己不敢与先哲相比,顶多追随而已。坦言十数载一趟趟进山,已非单单躲夏,确乎就是一种痴迷的念想和牵绊。又幸无前辈作家遭遇的兵荒马乱,便是福分无边,令人知足领情。
去年春末,不负多年“熏陶”,我专程进山。触目所望,无不惊艳,可但凡值得渲染的“重头戏”,朋友平日交谈,竟无只言片语。下得车来,天际白云中,一座巍然的平台,是我平生初见的磅礴,后听介绍,面积达十平方公里之阔。地理概念中,此种峻岭平地,称为“桌山”。寻觅寰宇,瓦屋桌山规模傲世,仅次于南美洲罗赖马山。但论形貌的完整,植被的丰盈,动物的繁多,人文的悠久,又远远超越罗赖马。瓦屋山,一枚魅惑无比的硕大勋章,佩戴于地球东方。
待与朋友见面落座,便将纳闷问她:“山水奇妙,天涯地角难找,可你为何始终金口难开?”对方开心一笑:“山在这里,水在这里,你若不来,我说也没用;你果真来了,也就不消说了。”我不较真,想想人家亦有道理,于是岔开话题。
山居数日,不见烟雾团团的名寺古刹,没有心事重重的善男信女。山林的静寂,瀑布的激荡,羌人的豪爽,柴灶的快活,处处投缘,全是惊异与窃喜。新结识洪雅摄影家何姐(作品《青衣湖之晨》曾获奖金三十万元)与栗妹,二位透明舒心,用照片,兼“口述”,让我晓得好多事。比方,成都、重庆的人,北京、上海的人,港澳、台湾的人,东亚、南亚的人,澳洲、非洲的人,欧洲、美洲的人,为何来上山,为何要夜宿,为何常常意犹未尽,恳请延期离去。似乎他们与我朋友,是今生的知音,素心相连,在这方福地洞天,沉迷于种种古韵、种种遗风、种种感怀。但可惜,延宕行程,多属临时起意,旅舍往往爱莫能助。虽有憾意,客人依旧快活下山,只是添了话题,各抒己见,推敲何时再来。
文人画像
■罗雪村/作
我做副刊编辑时,看他写过一篇红薯的往事,写到塞北农民刨红薯,“讲究左右前三镐就刨出一嘟噜红薯,薯皮不蹭破一点……”写到分红薯,“女劳力随后拣薯攥堆,收工就分。估摸好总量人均,两人抬大秤,从村东头人家排起。队长喊:‘老三,五百。’老三两口子仨小子,每人一百斤。”我也在北方乡下待过几年,觉得他写得真地道!
他脑子里怎么装着那么多村事、农活和农民的心思?
2009年夏天,我和同事去塞北隆化县茅荆坝林场,他陪我们转悠了两天,看了知青点,才知道当年他在不很远的兴隆县插队,过过苦日子。他挺能喝酒,说话也逗。他说停下写小说,就像给月季剪枝,让根部憋一憋,以后月季能开得更好。
一晚,我为他画了速写像。回来与他再没联系,但仍不时看到他写农村的作品。
很难相信,他不到70岁就走了。
他说过:“我的写作本来就是从农村农民中引出来的,往下,我还要在乡村的道路上走下去。”听说他为此舍弃了很多。
我还没有看过他的小说,以后会找来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