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续读完二湘命运三部曲的《狂流》与《暗涌》,我惊讶于两部作品之间作者的进步之大。
二湘对她自己以及她的70后同时代人的生存状态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吴贵林是二湘所想要书写的“70后留学生”的典型,小说一开头,吴贵林以一名联合国人口基金组织的雇员计算机培训师的身份出现,工作体面、专车接送、薪酬优厚,这样的人设在战火连天生命堪忧的地域背景之下已然是高出普通人一大截的,尤其在对比了由一场饭局所牵扯出来的一个偷渡群体之后,这种阶层的优越性益发明显。然而身处于优势阶层的吴贵林来到阿富汗却是一场自我流放,战火纷飞之地对他来说恰是疗伤之地,唯有如此危险的地方,他才能稍稍缓释由于罪责带来的痛苦。意想不到的是,他还在另一个女子的身上,找到了失去至亲的慰藉。
在同事小沈的邀请下,吴贵林来到了一家中餐馆,并在餐馆遇到了分分合合纠缠十年的女子。贵林在家庭婚姻破裂,融资失败,因悔恨无极将自己流放至战火连天的阿富汗,做一名联合国人口基金组织的雇员培训计算机。而圆圆的出现之所以让吴贵林一见倾心,自然是因为她的身上带着女儿月月的光辉,照亮了吴贵林心底最晦暗的角落。在“背负人命”,被骗卖身的飘零女子圆圆的眼中,吴贵林“名牌大学,出国留学,一帆风顺”。但直至吴贵林的心事解密,“月月之死”才揭开了二湘所要书写的70后留美学生人到中年的精神危机的一个侧面:被资本浪潮所裹挟下麻木的灵魂,无爱的婚姻、破碎的家庭,虚伪的社交,孤独的个体。
小说中的吴贵林在两性关系中是怯懦而自卑的:凡是遇到与吴贵林同样优秀甚至比他更优秀的女性时,吴贵林往往会犹豫不决,自我怀疑,望而却步,只有当面对在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处于劣势的女性时,他才能获得两性交往中的心理平衡,自觉对伴侣的选择权,甚至采取主动而自如的追求。这意味着他在心理上天然地将自己处于两性关系中的劣势地位。
二湘在解释小说“暗涌”题名的寓意时说到,“我们今天所有的痛楚和困惑或许都是源于过往的时间的侵蚀。那些看起来遥远淡薄的旧痕一点一点积累,一点一点铸造了今天的我们,暗流涌动,一切都有踪迹可寻。命运的天空,一道道浅痕划过,似无痕,却有迹。我们原生的家庭,我们最初生长的地方,或许就已刻下了我们人生道路的方向和结局。”小说以插叙的结构,对吴贵林的两性劣势心理产生的原因做出了回答,吴贵林的心理缺陷来自于幼年失怙的身世,以及敏感、孤独、受创的青少年经历。
二湘为吴贵林安排了一条重返童年之路,一场“修正”过去的斗争。二湘笔下的这一场梦中寻心与父子和解,不禁让人想起百年前那位开出“爱的哲学”药方的老人。拨开云雾重拾亲情的吴贵林终于回到过去,与那个受伤的少年吴贵林相遇,一点点抚平他心上的创痕,放下对“童年时期”的执念。
与童年的“自我情结”和解并未彻底治愈吴贵林的“恐惧症”,找到母亲并不能使破碎的原生家庭重圆,迟到的父爱并无法弥补成长道路上父亲角色的缺失。吴贵林仍然是一个“孤儿”。非但如此,成年以后组建的小家庭也被命运之手摧毁,创业的压力诱发的心理疾病说明一直以来寄托精神的事业,或者说资本带来的成就感,亦并非可栖之所,良朋(华勇)已死,知己(圆圆)却非佳配,他是一个“世界人”,却也是一个“世界的孤儿”。
“桃源”情结,自陶晋以来不断为文人墨客所吟诵,成为华人的精神家园,在当代文学及华文文学中的改编与化用亦不曾断绝。“桃花源”这一饱含精神寄托的象征在文学作品中不断被演绎,在对同一个乌托邦的想象中,联结了当代两岸与海外华文文学曲折相通的文学理想与认同,尽管如下,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却也寄寓着作家们不尽相同的现实关怀和世相观察。
《暗涌》中出现了两个“桃花源”,石头寨和埃塞俄比亚的亚的斯亚贝巴。吴贵林为寻找母亲付春芳,到了一个偏远古朴而原始的村落石头寨,“水中镜月,石头开花”一个让人以为是一个美好的世外之地,而小说却在吴贵林进寨之初就安排了拐卖妇女的情节;吴贵林因恐惧症找了一份联合国儿童基金组织的工作来到了亚的斯亚巴贝。为吴贵林提供住宿的华兹先生,讲述了他曾经的爱人,一位唇盘族的少女,因与华兹先生相恋,脱离自己的部落私奔,最后因背弃部落传统而被族人烧死。显然,小说中传达出来的讯息是,再淳朴的村落亦并非世外之地,看似与世隔绝的非洲部落并非“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淳朴中亦存在着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残忍”。桃花源并不存在。
二湘的写作在海外华文文学中是独特的,她不执着于书写华人在海外的异域生活或身份认同焦虑,而是有着广阔的视野,对当下时代现象有着精准的捕捉,也对身处其中在时代之流中载浮载沉的人的内心世界有着敏锐的感受和独到的思考。《暗涌》借着吴贵林从喀布尔-硅谷-上海-深圳-埃塞俄比亚的轨迹,将当下纷繁复杂的现实织入小说之中,比如局部战乱,偷渡移民,“911”,P2P科技金融,世界公民等等,如她自己所说,“虚构的故事里装满了真实的记忆的碎片”。多元文化的视角,纵横三大洲的故事造成了一种空间上的回荡力量,使得文本呈现出包罗万象的面貌。而掩卷之后,如《狂流》中的怡敏、《暗涌》中的吴贵林这一代70后留学群体在世界之中穿行,孤独、寂寥的身影却更清晰地浮现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