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边城长大,童年时代迷恋上阅读,十八岁来到一个街道两旁遍植悬铃木的城市,从此再未离开。为了把读小说变成专业,她从南京大学化学系转到中文系,成为文学硕士,成为少年文学杂志的编辑和主编,还成为妻子和母亲。
这就是章红,因为对文学和文字的迷恋,使她“竭尽全力,去写出内心的真实”,由此,她的儿童文学创作在一个完整意义的儿童文学创作空间中展开,综合而立体地建构起了多重审美世界。二十多年前,章红初涉创作时写下的《白杨树成片地飞过》等,至今仍留存在许多读者心中,给予它生命力的是那份真挚与勇气,坦率地呈现深陷于竞争泥淖的青春心灵有过怎样的挣扎;陪伴女儿慢慢长大的体验,让她的写作从青春故事转变到对儿童的关注,怀着好奇与欣羡,基于纯正儿童视角,呈现出真实、原生态,带有浓郁生活气息的童真世界,如《放慢脚步去长大》、“唐栗子”系列等。多年写作,经过时光的沉淀后,她又重返自己的生命源头,书写童年与成长,涉及人性及灵魂关怀,风格凝重,形式丰满灵动,《白色的大鸟》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品之一。
写作上的种种突破与探寻,既是一位有要求的作家对自我实现的超越,也是作家个体生命时时不忘对自我灵魂进行深刻敲击的表现。卓越的写作姿态,才成就了文学的丰饶与重量。
写作线索对应个体生命
读书报:从《放慢脚步去长大》“唐栗子”系列,到《白色的大鸟》,我清晰感觉到了你写作题材、风格的变化。如果说,前者是取材于当代的小学校园生活,纯正儿童视角,轻喜剧风格,后者则是成长小说,少女视角,涉及人性及灵魂关怀,风格凝重,形式丰满灵动。什么样的原因,促使你发生了写作题材、风格的变化?
章红:我是大学一年级开始尝试写小说的,那时青春期的记忆还很鲜明,心里贮存了许多情绪许多念头,一些人物与一些故事,它们都奔突着要寻找出口。这样我就写了一批少年题材的小说:《白杨树成片地飞过》《为什么不长大》《鲛人泪》《高三那一年》等,发表在《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上。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我写作是为了传达那强烈的生命感受,我的写作因此与我每一阶段的生命历程有着对应关系。
当时光推动我离开青春的驳岸,成为一名妻子和母亲,我整个身心都被儿童的世界吸引住了。每一天我都怀着惊奇之心观看一个幼小生命,她那么稚嫩新鲜,生机勃勃。陪伴女儿慢慢长大的过程,让我写下了《放慢脚步去长大》、“唐栗子”系列这类反映儿童生活的长篇小说。
之所以采用了一种轻喜剧风格,是因为儿童的天性就是很快乐的。我观察到小孩子对于生活几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他们感受快乐的能力特别强大,我越了解他们的生活,就越被他们这种能力打动和感染。
女儿长大了,离家远行,去建构自己的生活,这时我的关注点又回到自身。新作《白色的大鸟》依然书写童年,但不再是当下的童年,而是自己的童年。据说,一个从来没有写过童年的人,不算是真正的作家。我理解这话的意思是,童年是每个人生命的源头,而写作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发现自我,那么去探索这个源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应该说我这个探索的时间有点晚,好处是经过时间的积淀,对童年、对生命又有新的认识,新的触动,这大概是风格变得凝重的原因。
感觉写作上种种风格的变化犹如个体生命的一种线索,昭示着人生道路上漫长的摸索与跋涉。有时也在迷雾中。好在始终走在路上,这是聊堪自慰的。
作家的价值观,
是支撑文字的骨架
读书报:孩子们喜欢《放慢脚步去长大》、“唐栗子”系列,首先在于题材与他们生活的接近性,流畅幽默的叙事,以及作家真正关注到了“儿童”生命的独特存在以及特定的审美需求。儿童文学作家对儿童生命体验、理解和认识程度,即“儿童观”,往往决定了他笔下的儿童文学的质地。那么,你持有一种怎样的儿童观,相应的,持有一种怎样的儿童文学观?即你认为应该给予儿童以怎样的儿童文学?
章红:我是一个儿童的崇拜者。儿童与成人,好像真的是两种人类,在我眼中,儿童是更好的人类。怀着好奇与欣羡,我窥探儿童的世界,一次次为那当中的不可思议感到新奇。他们随口说出的语言常常灵动,充满趣味与想象力;他们随时展示出同情与体贴的高贵情感;他们也一直有向善向好的愿望,如同树木向阳光处尽力伸展。
我希望尽力去理解儿童的世界,展示这个世界的快乐与悲伤,和谐与冲突。但愿我能写出儿童心灵那种亮晶晶的质地,写出人性与生俱来的无限光辉。
读书报:儿童爱听故事,充满动态的文字更能激发儿童的阅读兴趣,因为这类文字中有与儿童相契合的特质。当然,如果孩子只是被故事所吸引,文本就会仅仅停留在故事表层的审美之中,会一味走浅、模式化,而失去了文学的诗性品格和深层思想意蕴。这也是诸多文学评论家对一些类型化的儿童文学、或者一种校园生活小故事的批评所在。那么,在塑造当代儿童群像的同时,你以什么样的意识贯穿始终,保证文本的深层意蕴?
章红:你说的问题是存在的。为避免肤浅与模式化,我采用的方法是尽最大可能使用原生态的生活素材。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我准备了一个小本子让她带到班级,班上同学无论谁想在本子上写点什么都可以。小孩子是很愿意表达的,这个小本子像漂流瓶一样在班级流传,上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笔迹,记下了众多真实的校园场景:课间同学们如何像灰椋鸟一样一群群去上厕所,老师提问,一个同学所答非所问引发爆笑,同桌之间“相爱相杀”的趣事……正是从这个小本子上我了解到,如果让小孩子自由表达,他们能够多么富有创造力!
日常生活中我也经常把女儿随口讲出的话语,她讲述的学校里的事情,我们家庭中发生的故事统统记录下来。当这种记录写满一个又一个小本子,一本小说差不多就呼之欲出了。
张爱玲曾说,她对事实有难言的爱好。我同样。生活本身有其深度,当你将生活的事实聚拢在一起,那些场景、对话、冲突都在生活中发生过,作品就会呈现出真实生活的质感,就有望摆脱那种虚假造作的氛围。正如我在《放慢脚步去长大》后记中所写到的:
“这本书中所有的故事都来源于真实的生活。如果它让你笑,那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蕴藏了欢笑与创造力的宝库;如果它让你哭,那是因为生活还有一面写着点点悲哀,某些无奈。”
还有一点就是,作家的价值观始终是支撑文字的骨架。一本儿童小说,哪怕它清浅如小溪流过石头,依然会体现出作家对待生活的态度:是媚俗从众,还是保留对现实生活的质疑与批判?所有作家天然就该是批判者,而不是庸常生活的臣服者。作为儿童文学作家,当你坚定地站在儿童立场,自然就构成了对人们习以为常的秩序的反叛。这也使得作品避免了一味搞笑与讨好读者。
事物、情感记忆,
然后才是情节主线
读书报:儿童文学是应该给儿童带来自由和解放的文学,满足并发展儿童的生命欲求与愿望,这也是我对《放慢脚步去长大》、“唐栗子”系列的作品价值认知所在。而且,你的作品把一个真实而鲜活的世界还原给了孩子,并不讳言世界的沉重,和生活的苦难,比如重男轻女、校园的欺凌、教育观的交战,等等,在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开掘中显示了作品的深层价值。《白色的大鸟》显然又是另外一种写法,它纤细、空濛,以一种非常独特的全知式的叙事方式,舒缓的情感叙述,时空的交叠(现在的“我”,和少年的“我”,彼此走进彼此的时间),完成了整个作品的独到的叙事风格,在当下的儿童文学写作中可谓独具一格。我非常感兴趣的是,在写作这部作品的时候,你的写作状态如何,经历了什么,想表达什么?
章红:你说得很好,谢谢你对我作品这般深挚的解读。是的,当你想呈现真实的儿童世界,就必然会面对生活的难题,无论是当下,还是《白色的大鸟》中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儿童世界。
写《白色的大鸟》用了六个月。前面两个月我只做了一件事:在一个笔记本上把记忆中的童年片段记录下来。
最先浮现到脑海的是那些自然界的事物:蔚蓝的天空,变幻的云彩与光线,黝黑陡峭的岩石山,秋日山林枯草的香味,油库门前盛开的木芙蓉——现在城市绿化很好,到处可以看到鲜花,但在一个1970年代的县城,一株开花的树是令人记忆深刻的。我拼命寻找童年记忆中的光影声色,用文字记在本子上。
然后我开始挖掘情感记忆,把沉淀在生命深处的场景、故事、感受写下来。都是片段,不考虑怎么连缀,怎么安排它们,只是尽可能写下想得起来的一切。
第三步我着手构思情节主线,白色大鸟以灵感的方式从天而降。它既是小说中一样切实的事物,又作为一种意象凸显出来。故事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我开始不停地把笔记本上的片段敲到电脑里,以种种方式组合起来:添加东西,调整次序,原先散乱的场景、故事、氛围逐渐像水流汇入河道,有序朝前推进。
整个写作过程于我是一次有益的训练。把记忆与想象,过去与现在都杂糅在一起,那个小说最终呈现出的面目,真切得让人以为是我的自传。哦不,当然它们中有很多片段是我的真实生活,但总的说来,并非自传。
写《白色的大鸟》过程中,深深感受到伍尔夫说的,所有的知觉印象都是有用的。小说中不光有童年光影,也有现在的许多生活经验:玄武湖水面上飞翔的白鹭,一天当中光线的变迁,街上看到的东西……都移植进关于我童年生活的小说。这样一种写作经历使我想到,必须变得更敏感,以及更加勤于记录日常中的吉光片羽。
写作的全部,
是想回到生命源头
读书报:《白色的大鸟》中,情感如流水般静静流淌,仿佛笔下的文字也是情致使然。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似乎总是静静的、轻轻地流淌不绝,然而聚合在一起,却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我相信这部作品一定来自你记忆和灵魂的最深处,你个人经历了怎样的成长经历?它是如何被唤醒的?
章红:我迟迟没有写自己的童年。所有的心理学都支持这种说法:我们理解一个人,一定要从他最初的童年记忆开始,他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尽管我们经常会说人是自由意志的产物,但他同时也是高度受限于自己的时空之中。我的童年中有美好的东西:大自然、亲人之爱,但隐约也感到有很多创伤。很长时间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要有勇气有思想深度的时候才能真正面对它。我希望最后完成的小说承载了个人生命的历史与时代的印迹,这种印迹已经若有若无,但我个人的起点就是这样的,我的成功、我的失败都能从童年中找到根源。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写作上最大的野心,是想重新回到生命的源头,探索我之所以为我,从而理解生命的意义。
读书报:在两种不同的写作风格间切换自如,你是如何做到的?
章红:人比他(她)以为的要丰富,都是多面体。不同阶段我过着不同的生活,自然就有不同的感官印象与思想感受。当写作题材变化的时候,我的感受与表达也都变化了。
写当下儿童生活的时候,我会比较多地考虑小读者的阅读趣味。我知道他们是多么喜欢有幽默感的东西,我希望给他们带去笑声,但力求这是一种自然的笑声,如美国儿童哲学家马修斯说的,“率直而淳朴、最好又能幽默地提出难题”。
关于儿童文学的“向光性”
读书报:一个作家总是从他的内在要求出发来创作的,一种情感的波澜,激荡着他,逼迫着他,使他不得不提起笔来。那么,对你来说,促使你提起笔来写下这些作品的强烈的情感波澜是什么呢?通过创作,你希望告诉孩子些什么?
章红:是你说的这样。我尤其是那种需要在情感冲撞下才能提笔写作的人。生活本身是一首进行曲,当我听到那号角的召唤,就忍不住要用文字去记录下那前进与变化中的节拍。
人的童年和青春期,相对而言是一种比较无助的状态。支撑自我的内在思想资源不够,外在生活也需要成年人的照料。与此同时,要去成长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渴望又强烈驱动着一个人,要从那既保护他又拘束他的壳中挣脱开来。这个过程比较痛苦,比较挣扎。我自己也经历过这个阶段,那时候特别渴望有双手拉我一把。我的创作,如果说想告诉孩子们一些什么,就是希望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孤立的,有人懂得他们的感受,并且希望成为一双扶助的手。
读书报:最后一个问题,老生常谈,但还是想问。在你看来,什么是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或者说,一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应该具备哪些特质?
章红:也许能够以一部作品《吹小号的天鹅》(美国作家E·B·怀特著)为例来说明我心目中好的儿童文学,它大略具备下面三个要素:其一,充满情感与想象力的故事,自然流露的幽默感,给读者带来美妙的阅读体验;其二,大自然的元素不可或缺。大自然同时具备诗意与力量,没有什么比它更能抚慰人心。其三,具备正面、积极的人生观。文学艺术代表着人类精神崇高不屈的一面,它有向光性。即便书写悲惨的生活,也因作者的仁慈悲悯而让作品散发出人道主义光辉;即便书写失败,也是突出人在抗争中的失败。儿童文学就更应用理想主义光辉去照亮孩子们的心灵,让他们内心滋生出的真善美足以与生命中的黑暗抗衡。
小孩子本身就在生长阶段,你要提供力量而不是消解力量。好的儿童文学,应该是为孩子们提供内心力量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