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谚语:“春寒雨水多,夏寒断水流。”雨水多了,草长莺飞,花草便开始旺盛起来。我家后院子里的花草也热闹起来了。最先开放的是山茶花,接着是迎春花,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啊草啊就更多了。草径上,篱笆边,净是一朵朵的小野花,色彩斑斓,争奇斗艳。我喜欢去摘花玩。
母亲说:“花是有花神的。”春天的花神来了,给花儿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花儿就开了起来。二月十五是花神的生日。母亲叫我站着朝着花儿拜一拜,也朝着草儿拜一拜。草儿不会开花,给人家瞧不起,怪可怜哩!拜一拜草儿,也给草儿高兴高兴!这是祖母的话,母亲喜欢重复着祖母说过的话。
雨水有雨庄稼好,大春小春一片宝。
蒙蒙细雨后,天朗气清,河水碧波荡漾,田野里的芥菜都油亮油亮的。到了二月初二,母亲从后园里摘来一大竹篮鲜嫩的芥菜叶,整天忙着烧芥菜饭。母亲烧芥菜饭时,会先将菜叶煎熟,盛在木盆里,接着把烧熟的糯米饭,拌匀溪虾、香菇片、猪肉丁后,再加上老酒和豆瓣酱,最后跟煎熟的芥菜重新拌匀,放在锅里慢火熏透蒸熟。放学回来,一碗香气喷喷的芥菜饭会放在我的面前,垂涎欲滴,好诱人啊。
吃饭时,母亲不允许我们姐妹兄弟讲话。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慢慢地吃,静静地吃。有话饭后再慢慢地讲,更不允许大声讲话。即使你有理,也不能高声讲。有理你要轻轻地说,人家才会重重地听。如果边吃饭边讲话,很容易噎食。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芥菜饭时,忽然感觉自己的一颗小牙掉了下来,吓得我大哭。母亲笑着说:“不要怕,这是乳牙。掉了乳牙就会长出新牙,这是你长大了。掉的要是上面的牙就扔到床底下,掉的如果是下面的牙就扔到房顶上。床下是地,上牙就地长新牙。房顶是天,下牙朝天汲取阳光会长出新牙。不要担心,过几天你就会长出新牙来了。”
听了她的话我就不那么担心了。雨水时节,有时会出现倒春寒。小时候,体弱的我不喜欢去外面玩。晚上独自坐在菜油灯下,全神贯注地读书、写作业。待我写好作业,母亲便将三根头的菜油灯熄灭两根,留一根给自己纳鞋底时照亮。有时在写作时,不知不觉中飘来一阵热气腾腾的香气。朝桌边一看,母亲把除夕捣成的年糕,蒸热了放在桌子上。此时,肚子饿了,伸手拈来几片甜津津的年糕,送到嘴里也就成了人生美事。
母亲坐在我的小书桌前,纳着鞋底,看我吃得津津有味,就给我讲起祖父母的往事。祖母出身大户人家,曾祖父是一位热爱收藏的慈善家,他开了一家大药店,每年除了拿出一部分钱财周济穷苦人家外,还买了一些老古董。家藏的青花大瓷瓶就有几十个,有的还是乾隆皇帝老人家在位时用过的大花瓶。曾祖父去世后,许多老古董就留给了我的祖父。
祖父说:“我们种田人家,没福气玩什么古董。”在他的眼里,花瓶玉器之类只能用作观赏,不能吃也不能用,只有读书才能通情达理。只有家里藏些书画给子孙后代将来读书识字用才实际。于是,祖父将老古董跟人家换了四书五经、碑帖画册之类。
家里仅存着一个小巧玲珑、晶莹透亮的陶瓷杯,杯子的中间立着亭亭玉立的观音菩萨像。母亲将水放到杯里,待水漫过观音菩萨的心口处时,水就会向外面溢了出来。母亲说:“这叫作平心杯,教人要知足常乐,人心要平和,不能太高。”小孩子睡觉的枕头也要平点儿好,从小心平,长大做事会心平气和。
她还将一串串的铜钿与一枚枚铜板,摆在桌面上,让我认识,这是乾隆年间的铜钿,那是光绪年间的铜板,这是单龙铜板,那是双龙铜板……
家藏的珍宝是一块只有小指甲大小的犀牛角。父亲小时候常拿着它当牛角玩。一天,来了一位识宝的亲戚,他看见了说,这可能是犀牛角,是无价之宝。后来,那位亲戚拿它到城里的药店去鉴定,果然是犀牛角。乡人知道犀牛角是清凉解毒的珍品。一只原有竹笋般大的犀牛角,凡是乡人得了热病啥的,都拿去在清泉水里磨成水奶样的液体,给癫痫心热病人喝下去,效果特别显著。凡是有人来求,求之必应。祖母说:“咱家有犀牛角给人家治病,这是天助我们积福积德,护佑子孙后代。”母亲每说到此时,便深情地捏着乌黑发亮的小犀牛角,语重心长地说:“这只犀牛角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治了多少人的病。做人做事要像阿爷阿婆那样才好。”
在穿靛蓝的年代里,乡村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是穿着靛蓝色的衣服。祖母和母亲的衣裳、围裙布、鞋面,也是一样的靛蓝色。在我五六岁时,常陪着祖母睡觉。清晨的阳光照进窗户,我用小手指划着花夹被上那印缬靛蓝图案中间的白底纹样玩。在我的眼里,花夹被是天上的一片云,是大地上的一片田野,是海面上起伏的波浪……
花夹被上印着百子图纹样。蓝蓝的印花布底色上,衬托出白色线条的百子图案。那一个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小孩子,张望着外面的世界,活泼可爱。我仿佛听到了他们的笑声与歌声……
窗外的月光像水倾泻进来一样,祖母和母亲仍然坐在窗前纺纱。祖母那双小小的三寸金莲踩着纺纱机的踏脚轴,咿呀呀呀地响着,一绺绺的棉纱从她手中熟练地拉了出来。纺纱机不停地转着,手中的棉纱不停地拉着……窗前的月光里,祖母与母亲不停地转动着纺纱机的轮影,轮影不停地晃动着她们的身影……她们累了,她们困了,便喝一口浓浓的绿茶,纺纱机就又转动起来……听到公鸡头遍叫时,祖母才躺下去睡觉……她们在给我家的小姑妈纺织出嫁的花夹被,她们也在给自己的儿孙们纺着织衣的棉纱……
有时候,一觉醒来,看见母亲和祖母在月光中窃窃细语。母亲的腰间膝前,一年到头总是围着靛蓝的围裙布。母亲讲究围裙布。围裙布上面由靛蓝纱与白纱织成杨花图案的长带子,带子下面镶嵌着靛蓝的围裙,围裙围在腰部前面直至鞋背。
母亲有三条围裙布,根据不同场合,新旧对换着用。母亲的围裙布可以擦汗,包东西,掸灰尘,抱孩子……女人做事时一定要系上围裙布,这是祖上的规矩。祖母这样说,母亲总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祖母去世后,母亲系着祖母留下的补满补丁的旧围裙布,心里时常默念着祖母的好处。长大后,我读《诗经》读到《小雅·都人士·采绿》的“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终朝采绿,不盈一襜”才知道母亲的围裙布就是远古妇女“襜”的遗俗,这遗俗被母亲演绎得分外雅致。
雨水节气,乡间妇女有剟额美容的风俗。一般妇女都要请剟额老司来美容,清理前额和面门的细毛。剟额老司用两根丝线,缠在左右手指上,不停地交互着丝线,将脸面上的一根根汗毛拉掉。剟额后妇女的脸有一种眉清目秀的感觉。
母亲有一手剟额的好手艺。婶娘们和左右邻居的大小姑娘们,都请母亲给她们剟额,但是无人能给母亲剟额,婶娘们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好在母亲眉清目秀,不需要剟额。后来,剟额的手艺冷落了,很少有人剟额美容了,但也有些要当新娘的姑娘,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请母亲给她剟额美容。母亲从不收人家剟额美容钱,于是她们总会带点儿年糕饼干之类作为礼品,我们兄弟几个就有口福了。
母亲在生活中,讲究盐的妙用。盐这么咸,有什么重要?而母亲却对盐情有独钟。每逢“更冬”祭祀,母亲在祭祖的众多祭品中,总要放上一小碟食盐。祖母去世后,在祭品中母亲更不忘放上一碟白花盐。姐姐出嫁时,母亲在嫁礼的六合中,系上一红布袋白花花的精盐。让姐姐带到夫家去,母亲说:“盐寓意白头偕老。”
三春过后,母亲叫我赤着脚,踩着陶瓷缸里鲜绿的芥菜。我踩一圈芥菜,母亲便撒上一把盐,踩了一圈又一圈,撒了一把又一把盐,直至脚下的芥菜踩出绿漾的咸水才停止。踩好了芥菜,压上一块块洗净的石头。过了一月,搬开陶瓷缸里的石头,拿出腌好的咸菜洗净,再放点儿清黄的菜油清蒸起来,就是上等的好饭菜。这时母亲夸耀着:“盐真是块宝!没有盐怎能腌得了菜?”
到了八月,黄豆成熟时节,母亲将饱满熟透的黄豆蒸熟发酵,和盐搅拌起来放进陶瓷罐里。没多久,掀开罐盖,一股豆瓣酱的清香便扑鼻而来。做好吃的豆瓣酱,怎能缺少盐的妙用?父亲是渔民,每次捕鱼回来,鲜活的鱼没有盐腌起来,很快就会腐烂发臭。潮汛刚到捕来上等新鲜的好鱼,母亲不喜欢趁鲜吃,总是先放点儿盐,腌一下再做着吃。经过了盐的食物,吃起来总是安全,这是母亲的一贯理念。
端午前四月初四,母亲将鸭蛋放在盐水卤里浸泡一月。到端午节清晨,已经腌好的咸蛋,放在百草汤里,跟百草汤一起煮着吃。盐能杀菌消毒。我的身上经常被野花草间的细菌或毒气感染,全身奇痒。只要擦一擦菜油拌盐的菜油盐,就能消毒止痒。小时候,我喜欢东蹦西跳,小脑袋常被石头或墙壁撞得发肿起包。母亲只要将菜油盐放在发肿起包处擦拭一会儿,撞起的肿块就会慢慢地消退了。家里养的小雏鸡好几天不吃食,拉着白粪耷拉着小脑袋,蔫巴地站在门角落里。母亲将拌搅的菜油盐,一滴一滴地滴进它的小嘴里。过不了几天,小雏鸡就慢慢地活了过来。猪也喜欢吃点儿盐的,给猪送食时,母亲也不忘添些咸鱼卤。
早在民国时期,永嘉场一地发生了霍乱,天天死人,差不多家家都有死人。祖母和母亲每天清早起来念完经,就冲了一碗又一碗的盐水汤。家里每人每天喝一碗盐水汤后,才去吃饭或下地干活。在那场大疫流行期间,全家人都平安无事,母亲说,那都是靠盐汤的救命之恩。盐真是块宝,母亲的话至今犹记心间。
(本文摘自《母亲的季候》,章方松著,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定价:3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