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月夜很美,美得清静又朦胧。清静时像是一幅木刻的画,线条简练而宁静;朦胧时像是一幅中国画,水墨交融间迷茫又悠远。清静与朦胧只是一种意象,内在却是蕴含着静谧与和谐。这种清静,是清清的静,静静的清。田野、小桥与人家,清清地、静静地沉浸在水乡缥缈又清澈的世界里。
我们家的四合院就坐落在这一片平坦开阔的原野水乡里,坐东朝西,屋后是一片百草园。院子左边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悠悠的河水缓缓地流向东海。四合院前是石板路。过石板路,左边是一座娘娘宫,再走个五十来步是一座东岳庙。
四合院的右边是一座十来米高的土坟墩。土坟墩朝右走二十来步是一座五瘟殿。祖父是讲究风水的,可为什么选择院落介于寺庙与坟墩之间呢?祖父认为屋前的这条石板路,是永嘉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将来道路两旁要是建成民居,那么此地就会成为经营商业的要地。为此他还请教过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隔路如隔山,尽管对面是寺庙和坟墩,但隔了马路,就无碍于风水了。
听别的老人说,在我还没出生时,我的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祖父,因病突然不辞而别,还有我的两个哥哥也是跟着他一起走了。当时乡里就传出了很多闲话,但是,这一切并未妨碍我们家族的发展,一直人丁兴旺,家运亨通。
这座有五间楼房的四合院,由我的父辈兄弟四房人家分住。父亲是老大,祖母去世后,母亲仿佛成为这座大宅门的女主人。每天早晚的门台门,总是由母亲开和关。门台门高大笨重,身材娇小的母亲,每次都要艰难地抱着大门闩,插上上门闩,按下下门穴,然后再挂上铁钩。风雨无阻,从未间断过。
夜色朦胧,月上梢头,母亲点燃三炷清香,站在小凳子上踮着脚,将三炷清香正正中中地插到挂在屋檐下大灯笼外的小孔里。无论朦胧的夜晚,或是星疏月夜,灯笼外的三炷香火永远点点闪烁。
有时候,母亲会在灯笼里面插上一支红蜡烛。红蜡烛与灯笼上由红纸剪成的“三官大帝”四个字相互映衬。亮堂堂的灯笼照亮了屋檐的走廊,使整个宅门光明一片。点好三官灯香烛,母亲走向天井,向西闭目朝拜诵经,一是保佑天下太平,二是保佑全宅家门福吉,三是保佑孩子健康成长。这是母亲一生中每天必做的功课,虔诚如一。
立春伊始,万象更新。
年前立春过年暖,过年立春二月寒。立春大似年。
母亲翻开皇历,第一件事要看何月何日何时是立春日。立春那天,母亲总会这样唠叨:“立春三日,百草发芽。”立春是下雨天,她会说:“立春落雨到清明,一日落雨一日晴。”
母亲很重视迎春仪式。到立春,她便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艾草、樟木片、紫柴、杉木屑以及雄黄、烧酒,分别放到正堂、后堂、灶房的中央地面、卧室地面的铺木板上。她还在卧室的床前放了一个旧铁锅,将樟木片等放在铁锅里。
立春时辰一到,母亲叫我和哥哥以及堂兄弟姐妹们,先点燃正堂的柴料,然后再分别点燃后堂、灶房、卧室的柴料。为了防止火苗乱窜,母亲吩咐我们在火堆旁放一盆清水,小心看着火种。柴料燃烧过半,母亲给火堆撒上一点儿雄黄,浇上一小杯烧酒。此时,艾草、樟木、杉木、紫柴等散发出来的浓烈香气,夹杂着雄黄、烧酒的气味,弥漫了整座四合院。母亲指挥大家从火堆里跳来跳去跳三圈。母亲说跳过樟树枝,一年四季,大吉大利,一能避邪,二能做事顺利。
“燂春”仪式结束后,母亲泡了一碗浓茶,吩咐每人喝一口燂春茶。碧绿的茶叶,漂浮着两三朵白菊花,映衬着十几朵金色的桂花。喝了一口,立马浑身有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母亲说:“喝了燂春茶,一年四季风雨都不怕。”
母亲认为,立春时,有一股周而复始的绵绵阳气,盘旋着上升,驱散着冬天残留的阴气。立春时辰的“燂火”,能承接地下盘旋上升的阳气纳入住宅,能使住宅人家一年四季阳气旺盛,六畜兴旺,家运亨通。“燂春”之后,母亲指着灰堆下一滴滴的水蒸气珠,深情地说:“这是被燂春火气冲醒后,冬天留在地下的冷汗!”
记得那年立春时辰,一只三色猫从楼上绕梁而过,叫了三声。母亲惊喜不已:“燂春遇猫叫,是吉祥好事!”三色猫绕梁而叫,更是极好极好的事。那年农业丰收,父亲肺疾康复。母亲更是深信“燂春”给农时与家庭带来了好运,她的好心情也深深地感染了大宅子里的每个人。
母亲是我童年的偶像。
我总觉得她说的话比父亲说得对。父亲虽然在我们乡里有着很高的威望,且广识博闻,但他对母亲做的这些有些神秘仪式的行为并不赞成。父亲身上自有一种大家长式的威严,平时很少待在家里,我一看到他总是敬而远之,要不就躲而避之。直到大了,我才理解了他这种沉默如山,大爱无言的父爱。
燂春之后,母亲从鸡窝里取出一支艳丽的鸡毛,示意我们用小嘴对着鸡毛轻轻地吹气。她说:“鸡毛飘飞的方向,就是春风的方向。”小鸡毛总是悠悠地朝着东方飞着。母亲说:“东风就是春风。”
立春到,东风吹,百草要回头。农民在立春那天,要举行立春开垟的仪式。堂兄是生产队里的计划员,他不识字,也从不看皇历。在立春前两天,母亲会告诉他,过两天就是立春了,到了立春必须放鞭炮以示农事开垟,保佑一年吉利。开垟后,社员给春牛披上红花环,给黄牛喝酒,赶着黄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田野。
春节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鸡叫头遍,母亲就起来烧好了饭菜,早早地等着我们起来。“正月初一起得早,一年四季天天早。”清晨起来,第一件事是放开门炮。放开门炮是父辈四户家家轮流的。轮到我家,都是由哥哥去放鞭炮。三声大炮响过后,接着是一串百子炮。开门炮放完,前大门打开。母亲要我们到正堂给祖父母的遗像跪拜。跪拜时不能说话,要庄重严肃,头要跪拜到地。
跪拜后,母亲便将折好的红纸条,教我们用毛笔字写“新春开笔一年四季大吉大利”,并在字条下面各自写上自己的名字。母亲说:“这是新年第一次开笔写字,一定要一丝不苟,工工整整。”并且将这张红字条保留到第二年正月初一,再看你写的字,进步了多少。
长大后,我在《温州竹枝词》中读到过此风俗:“新正开笔纸条红,端楷簪花墨更浓。四季平安民物阜,百年不见战争功。”心中不禁感念母亲是这个风俗虔诚的传递者。
正月初一,我家和别人家不同的是,全家人都要吃素斋。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母亲是它忠实的执行者。八样素菜分别是花生饼、豆腐鲞、鲜豆腐、白菜芥、熟豌豆、紫菜、黄花菜、黄豆芽,中间一盘是红年糕。直到20世纪80年代,素菜才改为蘑菇、香菇、嫩竹笋、黑木耳等。要等家人全到齐,方可入席。每人面前都放着一个小酒盅,无论如何都要倒上一小盅黄酒。
正月里,母亲讲究“红”色,食具的碗、盘、筷子等都是红色。每样的素菜和红年糕上,都要撒上几绺鲜艳的红萝卜丝。这些精致的碗、盘、茶杯与酒盅等用品,都是母亲的陪嫁品。鲜红的高脚碗与高脚盘都是江西景德镇产的上等陶瓷。一样样食物,摆放在红彤彤的碗盘里,显现出隆重喜气的祥和气氛。
在我们乡里,有着正月初一到初五,凡来家的客人都要给备些点心待客的习俗。母亲做的点心有两类:一类是素食,一类是荤食。素食与荤食的主料,是面条或者米粉丝,区别在于点心的浇头。素食点心的浇头是豆腐鲞、黄花菜、黑木耳之类;荤食的浇头是虾仁、鳗鱼鲞片、荷花蛋、目鱼干等。
来的客人大部分喜欢吃荤食,也有的个别客人爱吃素食。邻居的孩子往来,也要相互送糕饼糖果之类。正月初一到初五,母亲吩咐我们不要随便到邻家串门,万一人家拿不出礼品送你,会感到不好意思的。母亲的善解人意至今令人难忘。但是,她非常欢迎别人家的孩子到家里来做客,并且热情地请他们喝茶,送糖果。
母亲经常教育我们要学会为人处世,她要求我们逢年过节,待人要讲和气。即使遇到仇人,也要脸带笑容三分,千万不能冤生孽结。
正月里要饭的人很多。凡是来要饭的人,不管衣服穿得如何破烂,母亲都称他们为“人客”。肩挑着关公刀,刀钩挂着六片干竹笋片的打卦人,母亲称他“打卦先生”;有唱门头小鼓词的,母亲称他“唱词先生”;也有唱道情的称他“唱道情老师”;唱龙船的称他“唱龙船人客”……只要这些人一出现在门口,母亲都会叫我用小酒盅,量半盅米给这些要饭的人。母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她的一言一行都深刻影响着我们兄弟姐妹们。
遇到大雪天,母亲会从锅里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添些鱼菜,给他们御寒。“他们虽穷,但他们也同样有尊严,待人就是要平等。”母亲常讲,一粒谷米也要百般珍惜。荒年时,一粒谷米能救一条人命。古人说,饥者千金不如一食,寒者美玉不如粗布遮寒。在那粮食短缺的日子,母亲也要将年糕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分赠给过路的讨食者。她说:“看得见的钱物是从门槛上送出去的,但看不见的钱财会从家门底下流进来。”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直到长大了,我才懂了。母亲真是伟大。
待人要文明礼貌。
不能骂贫苦人。人人都是人,命苦命爽都是人。人人有命,命苦不是人自寻苦,而是人的运道与命运不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