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化、文学、学术史上,钱锺书堪称一代宗师,有文化“昆仑”之美誉。在文学创作领域,其长篇《围城》亦庄亦谐,脍炙人口,其短篇《人·兽·鬼》借“题”发挥,堪称佳作,其散文《写在人生边上》随意而谈,独有其趣,不一而足。作为文学创作,他的这些带有浓厚“书卷气”的作品,在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深得读者喜爱,至今不衰。近年来,他作为学术大家的一面,受到了更多的关注与研究,其《谈艺录》《宋诗选注》《管锥篇》已是公认的学术名著。
在今天,钱锺书的学术路径尤其得到大家的关注和重视。其原由也许是,今天,我们正身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时代”,这是一个大交流、大碰撞、大融合的时期,也是一个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伟大时代。在这一过程中,尤其需要经验的借鉴、学习和创造性转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钱锺书所处之时代,也可谓“大变局”之时代,当时,社会的急剧变迁、文化的交流碰撞,与今天十分相似。如何构建新时代中国特色的学术话语体系,是摆在今天所有文化研究者面前的根本任务。就钱锺书而言,除开个人的独特秉赋、人生际遇,其创造性的研究路径尤其值得当今学界借鉴。
罗新河教授之所以选择钱锺书文学思想作为研究课题,无疑是有着这种考量的,这也是学术勇气的体现。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钱锺书学术志愿恢宏,视界开阔,“欲使小说、诗歌、戏剧,与哲学、历史、社会学等为一家”,举凡美术、音乐、心理学、伦理学、文化学等皆为一体,是对人类文化的通观周览。任何人研究钱锺书,一旦深入,无疑都是巨大的挑战。第二,作为一个现代学术大家,钱锺书的著作并没有选择通行的“体系性”著述方式。正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他对人性、社会、世界乃至诗心、文心都有自己独到通透的看法,关于文学的基本性质、文本生成的过程、文本鉴赏的幽微、文体性质的评鉴以及各国文学之差异等,无不周详备至。但是,这一切,犹如散金碎玉,随处播撒,使人难以一览无遗。作为研究者,要从其庞杂的论著中将其辨析出来并构建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殊非易事!但是,作者做到了,他对钱锺书的全部文本,进行了整体观照与研究,主要以文学性为线索,分别围绕文学的本质、文本、创作、发展及阐释等范畴展开,具体梳理和分析了钱锺书关于这些问题的认识,并将之构建成了一个完备的、立体化的现代性体系,突出了它在当今中西文化对话与文化复兴话语建构历史语境中的积极昭示作用。
在钱锺书的论著中,着墨最多的是对于文学基本品质的辨析。钱先生始终坚持,文学“虽无定义”,但“有识可赏”。对于这个文学的基本问题,作者通过对钱氏著作的悉心梳理,以“文学性”为线索,做了出色的解读。“文学性”,是俄国形式主义者提出的关于文学的一个核心概念,他们从语言学角度出发,从日常语言与诗歌语言的差别入手,探讨文学语言的基本特性,形成文学研究和文学解读的基本思路。其中的杰出代表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文学之为文学,其根本在于“文学性”,而“文学性”就体现在对语言的特殊使用上,即:一种扭曲的、困难的、陌生的语言。“文学性”概念,一经提出便被广泛应用,成为文学自律性、自足性的一个根本标准。作者从三个方面探讨了钱锺书对“文学性”的理解。
首先,从钱锺书文本中的核心观念:“鄙见以为不如以文学之风格、思想之型式,与夫政治制度、社会状况,皆视为某种时代精神之表现”出发,抉发钱锺书关于文学的综合性认识:既是一种心理状态,又是一种审美形态,既言功利(外则人事,内则心事),又言美丑雅郑,是心理性与审美性的统一。并将之与现代以来在马克思文艺思想影响下逐渐形成的文艺观“文艺是一种审美意识形态”进行比较,认为两者都不是“为文学而文学”的纯文学论者,都充分考虑了审美之外的其它文学性构成因素,一强调文学是心理与审美的统一,一强调文学是审美与意识形态的统一;这实际上体现了现代文论走上现代化的不同路径。
其次,紧扣钱锺书关于“诗也者,有象之言”“诗可以怨”,“史必徵实,诗必凿空”等论述,梳理钱锺书关于文学的形象性、情感性、虚拟性的本质认识。从心理的角度,该著揭櫫了钱锺书对于文学认识的沟通性,而同时又不忽视其另一倾向,并不将文学与其他人文学科混同,无限扩大边界,抹杀两者差异,而是积极强调文学的自身规定性。
第三、立足于跨学科视角,突出钱锺书关于文学语言艺术特性的认识。作为艺术之一种的文学,固然“理以一贯”,但由于传达媒介的差异,艺术“分有万殊”,具有不同的审美特质。本著重点梳理和探讨了钱锺书关于文学与其他艺术门类,尤其是“禅宗”“音乐”“绘画”等相近艺术的区分,从文化文学比较的维度凸显了诗之语言艺术特性的“文学性”理念。
通过作者这样一番层层递进、步步深入的详细梳理和讨论,钱锺书关于文学本质的观念,其内在的层次性和系统性便十分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同时,作者还对钱锺书的文学文本观、创作观、接受观、发展观等都进行了深入而辩证的探究。总而言之,该著通过对钱锺书全部文本的精研细读、剔金抉玉,对其终其一身关于诗心、文心的追寻和摸索所形成的独到认识进行了全面深入的归纳、梳理,达到了敞开、照亮的目的,很好地完成了自己“深入钱锺书文本,将其中处处珠玑而又自成一体的理论碎片进行系统化挖掘、梳理、联系和总结,使之呈现出现代体系性理论形态和构架,从而被更多的人认识和关注”的初衷。
此外,该著行文精确明晰、思维审慎辩证,所有这一切,使之不仅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而且经过精研细磨,成就为近年来钱锺书研究不可多得的力作,为钱学的发展贡献了新的成绩,更为当今中西对话及文化复兴话语建构提供了积极的理论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