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作家、翻译家、出版家楼适夷先生任职苏皖边区《生活》杂志编辑。友人洪炉(传记作家)时在苏中如皋参加革命,意外收到楼先生的回信,备受鼓舞。烽火岁月,楼札已轶,时至今日,洪炉仍觉怅然。
楼先生的受益者大有人在,除去洪炉,还有冯雪峰、满涛,等等。张逸侯(1916—1978),江苏吴县人,笔名满涛,翻译家。今春,张家散出楼适夷手示30多张。笔者有幸先睹其中五通,兹录如下,略作释读。
1973年,楼适夷“年老体衰”,得以脱离干校回家。多年心境不佳,他便想出门远游。次年即信中“1974年”,恰逢远在内蒙古的儿子返京探亲,楼适夷便由他陪同,去杭州走走。途径上海,逗留数日,父子俩暂住楼适夷弟弟楼炜春家中。沪上旧雨久无音讯,楼先生便去看看他们。魏金枝、叶以群都已离世,罗
荪、吴强在挖防空洞,两访巴金又不遇。失望之余,楼氏兄弟竟然在南京西路张府中找到满涛。札述此次“久别相逢”是实,“见你工作安定”却虚,当为客套话。据事后楼适夷的撰文《满涛周年祭》,才华横溢的满涛,那时做起“翻译匠”。幸好,楼适夷初见满涛夫人顾津萍(札中提及“只记得一个顾字”),留下落落大方,友善待客的印象,想他俩“生活美满”。
“念及孤岛生活”,楼适夷的确“弥觉亲切”。上世纪30年代末,上海文学界部分进步青年举行秘密的小型座谈会,包括楼适夷、林淡秋、蒋天佐、王元化、蒋锡金、满涛等。会议地点往往定在静安寺路乐和坊4号——满涛的家,“因为满涛的祖父,是曾经在北洋政府当过司法部长的著名大律师——张一鹏”(楼适夷《记〈奔流丛刊〉和〈奔流新集〉》)。满涛乃名门之后。他的伯祖父张一麐为进士、任职袁世凯秘书;祖父张一鹏为举人,任职蔡锷秘书、北洋政府代理司法总长(非“司法部长”)、汪伪政府“司法部长”。由于家世显赫,家中条件又好,满涛住所也逐渐成为上海地下文委的主要活动据点之一。久而久之,楼适夷也很喜欢满涛。他忆起满涛,不会高谈阔论,不会大发议论,不过待人真诚,做事勤恳。
1976年1月31日,故交冯雪峰逝世,楼适夷想写些追忆孤岛生活的纪念文章。正是基于对满涛的信任,他于一个多月后,即3月12日去鸿申城,恳请老友查阅《怀雪峰》一文。《怀雪峰》的确刊于《奔流新集》,但在不在《横眉》中呢?因此札中写有“?”。可惜满涛处也没有此刊。楼适夷真心渴望查到《怀雪峰》,在随后的通信中,写道:“那刊物我只存万一之望,因此不算失望。这儿收藏最备的唐弢也没有,看来只好‘拉倒’了。原上海作协有一位魏同志(原在银行工作的),名字我忘记了,闻说收罗甚富,你知他现在何在,可否打听一下。雪兄是在今年春节下午三时逝世的。”虽说“拉倒”,其实不曾放弃,《怀雪峰》《横眉》能找到吗?
《奔流新集》的确流传未广,尤其是《横眉》。《奔流新集》于1941年11月19日创刊,初集名为《直入》。《横眉》误印为“第三集”,其实是第二集,即停刊号。《横眉》印刷时,恰逢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日军侵入孤岛,印刷厂要求即刻取走印书。多年后,蒋锡金回忆他一人去厂,取出三本样刊,其余全部销毁。存世三册分别给了许广平、傅雷各一册,最后一册给楼适夷、满涛诸友传阅。直到1977年,正是在那位“魏同志”(即红学家魏绍昌,解放前后从事金融工作)的帮助下,从上海文联资料室寻到一本《横眉》。“万一之望”终于实现,满涛应该有贡献,因为他在上海,联系魏绍昌,是方便的。楼适夷得到《横眉》,既兴奋,又失望。他复印两册,一册留用,另一册赠予茅盾(《横眉》主要作者之一)写自传用。不过《横眉》中没有《怀雪峰》。1984年,楼适夷在沪见到王元化。王先生清晰地记得是楼先生和满涛去印刷厂取出一捆《横眉》,分送给好友的:《奔流丛刊》《奔流新集》应该还能找到。两年后,全套《奔流丛刊》《奔流新集》重新影印发行,母本源自收藏者陈钦源同志。楼先生也终于在《直入》中看到那篇苦苦查询多年的《怀雪峰》。
逸兄:
八日手书悉。也见到兄给冰夷的信,四人帮给你开的玩笑大概已不存在了吧。上海成立了译文出版社,你是否已在该社正式工作,如果有个关系,自由译稿,最为理想,能争取到么?外国文学的出版工作,可能上海会胜过北京。把身体保养好一点,大可有为呢。我垂老无成,耻谈少事,现在总算解除了枷锁,但也做不出什么来了,不过看看新时期的到来,总是感到幸福的。
你的稿子,我顺便时当问一问,回社以后,原来说要我顾问外文,我已辞谢,还是孙绳武在主持,完成鲁迅先生出果戈里六卷本的遗志,我一直挂在心上,总得看机会促一促,这儿不行,则向上海建议。闻周晔同志主持“译文”,以后当与她联系。
元化何日来京,甚盼。你现在在做什么?看你写信又勤快起来了,这很好。几年来,我是把这件事当重要课程的。同时也是唯一的自慰,希望多得你的来信。
专达,即颂文绥
适夷五十二
满涛同志:
一九七四年初夏过沪赴杭,久别相逢,见你工作安定,生活美满,深以为慰,唯匆匆一面,未获畅抒积愫,深以为憾耳。上海有个别亲友,间或通问,稍悉近况,一直没有给你写信,然亦时时念及在孤岛一段生活,弥觉亲切。(近)年来我依然如故,无善可陈,唯顽健善饭,虚靡太仓之粟,而哀朽日侵,亦生理规律,不可抗拒耳。
上月初雪峰同志久病溘逝,老友之丧,哀思无似,心情抑抑,为了纪念,打算写些回忆,记起太平洋战前,在沪误传他的噩耗,我写过一篇《怀雪峰》,发表在我们合编的《奔流新集》第二集《横眉》(?)中,后来此刊未能发行,在印所毁去,仅自留数册,胜利后给雪峰见到,为之大笑。此文我现在想看看,寻思你或能保存,可否借我一阅,不过也只是万一之望耳,专函奉闻,如果没有,只好算了,却盼待以此因缘,得你来信,亦一好事也。
即颂
文绥并乞向你爱人问好,非常抱歉,我把她名字忘记了。只记得一个顾字。
适夷北京苏州胡同二十一号三十二
成立。是年5月12日,楼适夷回函满涛,希望他去那里工作,争取大量业余时间,自由译稿。
此札核心史料有关鲁迅先生的遗愿。鲁迅生前致信孟十还,希望编印果戈理六卷集,即《狄话康卡乡夜》《密尔格拉特》《鼻子及其他》《巡按使及其他》《死魂灵》(两部)。可惜他死后多年,六卷集依然未能面世。楼先生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但时为顾问,不便过多插手此事。
满涛是鲁迅遗志的继承者。解放后,他便着手翻译果戈理的著作。1955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满涛译本《狄康卡近乡夜话》,拉开了出版果戈理系列译著的序幕。1957年与1963年,满涛译著《彼得堡故事》《果戈理小说戏剧选》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继续发行。晚年的满涛,盼望“果戈理著作出版工程”重新启动,才催促老友过问鲁迅遗愿一事。从1979年—1984年,满涛遗译《果戈理小说选》《死魂灵》《果戈理选集》(两卷本)陆续问世,人民文学出版社也算了却鲁迅、满涛两代翻译家的心愿。
尽管信中楼适夷羡慕满涛回信的速度,充满激情,又劝说好友保重身体。大约半年后,满涛却已作古。楼先生得到噩耗,先请王元化先生转上唁电,后与汤茀之共同代表人民文学社去信慰问满涛遗孀顾津萍。就像对待冯雪峰一样,楼适夷也想为满涛写一篇文章,并且去书顾津萍,帮助她寻找老友旧作。
津萍同志:
你于六月十四日所寄的信和照片,我现在才见到,因我于六月初去四川开会,七月上旬才回,又休息了多天,很对不起。照片拍得很好,谢谢。
关于收集满兄遗作事,我已于最近给元化兄去了一信。我所知《大陆》月刊上有满兄文约六七篇,署名恩维铭者,即满兄所写,又有一篇《巴黎印象》,因署名不同,我不敢定,但我确记满兄写过一篇巴黎。我手头并无此刊,这是根据友人抄来目录判断的。上海文联资料室有此刊物,你要收集,可找魏绍昌同志借抄。别的刊物肯定还有,但无明确记忆。我想元化比我熟悉。在上海找起来也较方便。先收材料,如何编辑出版,可以进一步再考虑。不知你与元化,以为善否?
祝好
1978年1月,上海译文出版社
楼适夷七十八
据《郭沫若研究专刊》,1979年,郭沫若先生逝世一周年。是年6月11日—19日,在郭老家乡四川举办“郭沫若研究学术讨论会”,应邀出席者有吴伯箫、楼适夷、戈宝权、艾芜等人。因此,楼先生未能及时复函,直到7月18日,才写下此札。
《大陆》创刊于1939年,停刊于1941年,共印12集。此刊为红色刊物,领导为巴人,由楼适夷具体负责编稿。因为楼适夷、满涛、蒋锡人等人的左翼身份,早已暴露,就由翻译家裘柱常挂名编辑,江少怀挂名发行人,应付租界工部局的检查。裘柱常在《追忆〈大陆〉》中也说,满涛为此刊写过不少文章,印象深刻的是他写了一篇关于留美生活的作品,署名正是楼适夷提到的“恩维铭”。关于《大陆》,楼适夷还在1979年另一封信中(信封尚在,上有邮戳时间)提及。
津萍同志:
十八日示悉。满兄在《大陆》文章,可能还有别的笔名,但我在京,不见原刊,有的记不起了。此次元化兄来京,我又与他当面谈了此意。上海文研所陈梦熊同志已多次来信及寄来资料,正搜集孤岛文艺活动史料。你在元化、文棣、孙家晋、樊康、肖岱等友人帮助下,一定尚可以找到不少,编成初目。还有满兄译的《别林斯基论集》,上海译文社不知有重版可能否。北京方面出版的,有《果戈里短篇集》等,均是名作名译,深可宝贵,现在出版任务重,困难不少,我们先努力把遗作整理好,时间虽不一定,出版的机会,总是会有的。
满兄给我的信,最近找出两封,另外还有,一时还未找到,我对友人来信,都不丢失,就是平时无整理,找起来困难。十一月满兄周日,我一定可以写一篇纪念文章,勿念。文债积压太多了,恐怕写长的,还不大可能,而且短一点,在报上发表,可以及时一些,你以为如何?
专复
张可同志好点了吗?元化处未另作书,乞为致意
敬礼祝您珍重保养
楼适夷九二三
如有友人写专篇回忆满兄的文章,我们《新文学史料》也很需要发表。
楼适夷关于满涛旧作的整理,给予顾津萍很大帮助。除去上述两信,他还在日后信中提及《大陆》(总第2期—第6期)均有满涛署名“恩维铭”的作品,同时怀疑“杜微”(总第2期)、“梁穆”(第2卷第3期)两个笔名也是满涛的。除去《大陆》,他还告诉顾津萍可以请魏绍昌、蒋天佐、叶水夫、王元化等人协助,寻来《奔流新集》《时代日报》等报刊,辨出满涛更多的作品。楼适夷觉得“满涛不仅仅是一个翻译家”,他的旧作值得出版,于是在数封信中,他都希望顾清萍梳理好满涛的遗作,将来等待机会出版。
1979年9月23日提及的“《别林斯基论集》”为笔误,当是《别林斯基选集》(三卷本)于1980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重印。信末“张可”(1919—2006)是戏剧家、翻译家。她既是王元化的夫人,是满涛的胞妹。杨绛遗文《猢狲精》(刊于2017年5月25日《文汇报·笔会》)记述:“伊何人?袁世凯机要秘书张一麐之胞弟,张可之父,王元化之丈人张一鹏也。”同为女戏剧家,张可的名声,杨绛早有耳闻,只是张一鹏应是张可的祖父。张可多年罹患疾病,于是楼适夷就请顾津萍代为问候。
信中有关满涛的文债,是否有还,答案就在下面一封信中。
津萍同志:
前信想已收到。满涛周年忌辰,不知何日,我的稿已写好,现寄奉,请你指正。上海《文汇报》“笔会”,屡次索稿,我拟将此稿在那里发表,你看过后,如以为可,请代我寄《文汇报》“笔会”陈钦沅同志可也。
问张可、元化好。
适夷十十三日
满涛周年忌辰为1979年11月18日。同年10月13日,楼适夷将纪念满涛的文稿寄给顾津萍修订。此稿即上文提及的《满涛周年祭》,刊于当年11月14日的《文汇报·笔会》上。此文的编者就是“陈钦沅”(应为“源”),即那位《奔流丛刊》《奔流新集》的收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