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过去了,历史学家陈寅恪的幽灵,并没有隐入历史的荒塚。“他的学理到处流传,这对他的骨灰倒是一种慰安。”(拜伦)漫步在故居的林荫小道,我从内心点起崇敬的香烛,纪念这位志在求真的一代宗师。
和同时代人相比,陈寅恪先生的著作并不算多,但有很强的精神魅力。可以说,金明馆的产品,史有诗心(想象力),诗有史笔(判断力),耐人读,耐人想,耐人叩寂寞以求音。三联版的《陈寅恪集》,既是文集又是像集,精编精制,为读者开启了读其书思其人的方便法门,功德无量。我是晚生后学,尽管读过他的书,听过他的课,但领悟甚浅,对其渊深的学理,无力阐发,徒叹奈何。幸好老先生早已夫子自道,金玉之言,落地有声。我就当个不才的“文抄生”吧,庶几免交白卷,见笑大方。
按个人直观的认知,陈寅恪先生的学理,包含理念和理路,抽象与具体兼而有之。早在二十世纪上半期,他已经和盘托出了,照录如后。其一,《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1929年)云:“士之读书治学,盖将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其二,《王静安先生遗书序》(1934年)以三目概括治学之轨则:“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如果简化上面的引文,似乎可以说:“脱俗求真”是一个理念,“互证、互补、互参”是三条理路。那么,陈寅恪的学理,就兼有导向性和可行性了。他的一家之言,足供大家共享,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从学术实践来看,陈寅恪先生提出的两项主张,即“预流”和“发覆”,犹如“彩凤双翼飞”,缺一不可。他在《敦煌劫余录序》(1930年)中写道:“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这个著名的“预流”说,为“闭门造车”的陋儒敲起警钟,有力地促进了“敦煌学”在我国的发展。他本人也身体力行,贡献了一批相关论著,如《莲花色尼出家姻缘跋》。至于在学术研究中应当发覆和如何发覆,则无论早年问世之作还是晚年撰写的《柳如是别传》,陈先生都现身说法,不同程度地颠覆俗见和旧说,产生了“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应。像这样双向治学,非高手不能左右逢源。试问“预流”和“发覆”孰重孰轻,“双翼”不是有主翼、辅翼之分么?比较而言,新材料的发现可遇不可求,治学之士不能停工待“料”,其工作的常规状态只能是“温故知新”,即从旧材料(传世的史籍、诗文、碑铭、档案)找新问题,对旧事物作新解释,从而达到突破和超越,在“钻故纸堆”中化腐为奇,这也同样是“古今学术史之通义”。可惜,此义若明若晦,以致陈寅恪“发覆”名篇《支愍度学说考》虽创获甚多却不入时眼,似乎已被忘却了。说到这里,不禁想起苏轼《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诗》中的话:“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如果将这个“东坡问”套在陈寅恪身上,该作何解?看来,各显神通是一回事,神理相通又是一回事,非我所宜插嘴,还是留待“后世相知”去解答吧。
陈寅恪先生是纯正学人,远离朝市,拒绝媚俗,一辈子读书、教书、写书,不负文化之托命。他的重大关切,是如何去避免思想的停滞和理性的衰退,并非什么现世功利。作为一代宗师,其脱俗求真的表现形式,难免“菩萨低眉”与“金刚怒目”共存,这是没有什么可怪的。面对陈寅恪的精神史,切莫随意浮想,作出非学人化的解释。尽管他的某些撰述有沉痛的身世感,像清初陆崑曾说的那样:“言之所及在古,心之所伤在今。”对此,后人“应具瞭解之同情”!
2019年8月18日,盛暑中写于广州中山大学。时距修读《元白诗证史》,已六十三年矣。举首回望,有感于学缘浅、教泽深,施多报少,愧对陈门,尤其愧对“文盲叟”的形象。现就记忆之所及,敬集先生佳句,于忌辰之日重温“闻道”之言:
读书不肯为人忙,自家公案自家参。从今饱吃南州饭,老来事业未荒唐。
(本文系作者2019年10月12日在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主办的“陈寅恪与近代中国的学术与思想——纪念陈寅恪先生逝世5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